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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一样散去的浮云

http://msn.finance.sina.com.cn 2012-05-14 01:46 来源: 第一财经日报

  云也退

  许骥说他小时候写篇作文,被老师断定抄袭了杨朔的《荔枝蜜》,他把书拿回家,“一边读着《荔枝蜜》,一边不住地瑟瑟发抖”,因为他的文章跟这个“范文”相比几乎雷同,于是“彻夜未眠”,我猜他睡着过,或许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文抄公。这个躺着中枪的事件,日后他从王朔的文章里找到了个中原因,王的原话是:“我过去讲过的以为是自己的话,大部分是流行观念,是别人的看法被我用了”,他在那个年代抢先道出了浅显非常的真相,所以冒尖了。我理解许骥在读到此言后“点上一支烟”,看着窗外微风吹着天上的云彩的心情——那些都是浮云呐!

  采访一个有所成就的人,少不了要问一句“你当初是怎么想到的?”或者“你是怎么走上这条道路的?”回答者压抑着良好的自我感觉娓娓道来:“我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我只是从小就好奇而已……”准备充分的回答者,则会讲出一件两件死无对证的陈年轶事。看许骥倒肚里的苦水,我大概也能猜到他是怎么回事了:做书评人,就可以大大方方地摘别人写下的话到自己的文章里,不用像那些抱负远大的文人一样,焦虑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这真是实在话。只是他所交待的自己的起点未免也太低了些,基本属于触底反弹。

  写书评最大的好处,我认为是曲线救国,也就是说以一本书为抓手说道一些久已盘桓在心的思虑。为什么需要这个抓手?学理上说是因为开端之难,如托马斯·曼说过的:“作家就是写作困难的人”,你不但需要组织自己的思虑,还得亲自搭建一个适宜而巧妙的架构把它给表达出来,更重要的是,你还得惶惶自思:我有何权利来开始这篇文章?写作,这种自古以来就硬质的行为标志着一种权利,因为有物质载体把写作者的字给保存下来,将其固化(最极端的情况就是勒石为铭的《十诫》);真正意义上的作品体现为一本书、一张报纸、一份手稿、一个不容许修改的pdf或jpg文件,很多人写不好一篇气韵贯通的千字文,只能到别人的留言板和微博(http://weibo.com)里去过金句哲学家的瘾。

  但在写书评时,你大可以拿作者的一句观点作开场白,然后规规矩矩也好,天马行空也好,就都是你的发挥、你的造化了。许骥评《粉丝力量大》一书时,上来就摘了书中的一大段文字,是一个“玉米”讲述自己在对李宇春的善意意淫中度过的一天。尽管常规,这样的开头我会尽可能避免,理由是不愿让自己的写作被刚刚读过的书所束缚。有时候我更想看到一个美好而精准的隐喻。在一篇评论加缪《时文集》的英文书评里,作者上来说到自己登临阿尔卑斯山的经历:在某一个地方,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可以同时从三个角度看到瑞士、意大利和法国三个国家的土地,“这种旋踵之间风景变换的感受,日后在我读加缪时再次浮现”。这样瞬间教人入定的开头要得益于灵感的突然迸发,实际上,也如同搞其他创作一样可遇而不可求。

  曲线救国的另一个理由在心理层面上:你隔着一本书谈某人某事,要比绕开这个中介去谈更加安全;你在某本书里发现了一个对胃口的观点,写个书评,用它来指责某个当红的大众名人,看起来就像是那本书的作者跟你一条心似的。在“警惕!笨蛋时代的来临”一文中,许骥借着评论《低智商社会》的机会抨击于丹《论语》“心得”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其实从于丹那里,我们便可得知‘低智商社会’的一个重要特点——‘低智商社会’中的人懒于思考,希望有人把思考过后的答案直接告诉他们。”干脆利落,正面揭批于丹需要花工夫搜索资料,或许还得捂着鼻子去买一本于丹的书校读,现在全省了。当谈到法兰克福的《论扯淡》的时候,许骥再次拿于丹说事,给她立了“扯淡典型”的牌坊——需要补充一点的是:出版方的营销文案对这个灵感亦有贡献。

  书评写得越来越多、越来越长时,人心里会冒出些不祥的预感,觉得自己泰半是批评家了,模仿了许久的《纽约客》、《巴黎评论》和《泰晤士报文学增刊》即便没法彻底踢开,也已内化为自己的风格。每到落笔滞涩不前时,翻两页书,借出一句此前未加留意的话把文章继续下去,即使这样的情况仍旧常常发生,也会自认为是天经地义,比起偷别人的句子的小说写手和偷别人的调子的作曲者而言,我们好歹还加一副磊落光明的引号。当然,桑塔格、斯坦纳、萨义德、特里林这些人是不可逾越的,桑塔格说过,为了写五六行准确的字,得看一架子书,对照鲁迅的名言,这性价比够得上“人类血战前行的历史”,然而,书评人如果磨砺出一套即插即用的构句和构文之法,总会慢慢地从书评写手过渡到“评论家”,最后半推半就地戴上“批评家”的帽子。所有卖字的人卖到最后,自己所习用的修辞手段,包括讨巧的取标题技术,都会悄悄儿打扮成思想体系的模样。

  我想说句公道话:《书评人可以歇歇了》的书名不是来误导人的,许骥只是个老老实实的标题党,一个认真思考过浮云的人;更直接地说,目前还看不出他有成为批评家的潜质,目前的他还只能做到对一本自己喜欢的书直抒胸臆:“好书!赞!”《阅读的至乐》一文这么开头:“‘世界读书日’刚过。振奋人心啊!”《消费社会中的女人》一文这么开头:“你听说过一个叫钱玛莉的香港女人吗?从1970年代末开始,她把自己的故事写成一篇篇精致的文章……”这种“读后感”式的措辞刚好暴露了作者的朴质。他甚至没有产生过“曲线救国”这样的念头,书评于他是闲来的操练,仅仅是看了某本书后吐在纸上的一口带着心情的烟圈。

  就这一点而言,我与许骥理应三观相左、八字不合,即便我和他都认同梁文道在序言里所说的大实话——坊间新书浩瀚,学科细分足以让书评人有瘫痪之感——我依然好高骛远,他却是量力而行。不过事实上,当面前的道路常常太过迂回,连国都找不着时,我还真真感念许骥那种看破浮云后的低调,他是不折不扣“以手写心”之人,无怪乎他在读完雷蒙德·卡佛的短篇集后,席不暇暖就直奔“生命如烟轻”的主题而去:“他的生命就像他文字里的一支烟,静静地燃烧,猛吸一口,生命就短一分,化作一缕有时候不甚讨人喜欢的烟雾……”看到这句,我这个从不抽烟的人,忽然也想跟他小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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