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失去了南京

　　唐黎明

　　近日，南京机场路两侧的上百棵香樟树被挖掉，然后花七八十万元移植一批新的香樟，面对质疑，住建局负责人解释，土壤被石块掩埋，以前的香樟种下去十年也没怎么成长，“基本没用了”，所以要换新的能长大的香樟树。

　　曾经，大树是南京城的骄傲；如今，大树却渐渐成为这个城市的耻辱。而种树与砍树、栽树与移树这样看似简单的问题，竟然成了横亘于市民和政府之间的鸿沟，近年来引发了多次南京官员与学者居民之间的矛盾冲突。

　　与香樟树事件相去不远的，是去年的梧桐树事件，同样引发轩然大波。2011年3月，南京修建地铁，要移栽所剩不多的100棵梧桐树，引发市民强烈不满，后因被对岸的国民党立委关注，才免于被移栽的命运。

　　南京种树的历史很长，砍树的历史也很长。

　　唐朝诗人韦庄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元代诗人的“青青门外秦淮柳，几度飞花送船客”的诗句中，可见自唐代始南京城市绿化之盛。1872年，一位法国传教士在南京石鼓路种下了南京第一棵法国梧桐树，开创了南京行道树栽种历史。1929年为迎接孙中山灵柩修中山路和陵园大道的时候，又陆续种下2万棵法国梧桐，遮天蔽日的林荫大道与中西合璧的民国建筑成为南京的象征。解放后，南京首任市长刘伯承在南京市各处种植云南松，成为点缀南京城市的又一道亮丽风景线。

　　这些大树为有火炉之称的南京送来了清凉，留存着城市的美好回忆。然而，伴随着每一轮的城市大改造，就有一批老树难逃厄运。

　　进入上世纪90年代以来，南京车量激增，车行道开始不够用。1993年前后，政府将中山南路的四排大树砍成两排，砍去了3000多棵民国大树，用以扩宽快车道。上世纪90年代末，沪宁高速公路从中山门进城，从中山东路至中山陵的百年绿树陵道被硬生生中断。2000年9月，太阳宫水上乐园私自砍去20棵玄武湖边的民国大树，理由是影响顾客看湖视线。2006年，为建地铁二号线，南京迁走了汉中路和中山东路上近200棵法国梧桐，虽然当时政府承诺迁移后成活率为80%，但实际死亡率达82%，存活率仅18%。

　　一边在触目惊心的砍树毁树，另一边却在费尽心机地栽树移树，没错，这就是南京政府官员在玩命折腾的事。

　　城北的幕府山对南京气候调节至关重要，南京为了给宝钢提供白云石矿，对幕府山连续开采20年，曾经的绿色森林，变成了黄土高坡，上古的大树统统倒下，山体裸露的总面积达200万平方米。1999年政府决定停止开采，并让幕府山还绿。然而，毁绿容易种树难。为了种树，裸露区三分之一面积45度矿渣坡上，需要铺上一米的厚土才能种植，剩下的三分之二面积则需要在岩石上挖洞填土种树，无异于石上绣花。有了石上绣花的传统，挖掉香樟树种香樟树也不足为怪了。

　　朗朗乾坤下，发生如此咄咄怪事，无非利益作祟，因为移一棵树费用是种一棵树的3倍。种树一般是招标，一棵树运到现场包含种下去，只算一次总的费用。移树则会算起树、吊树、运树、再种树，以及养护等全过程的费用。而被移走的树木，施工方可以再卖给其他需要种树的项目。这个利益链，不同的人啃食着不同的环节，在一定程度上催生了频繁“移树”的现象。

　　在权力和资本的推动下，与大树一起倒下的，还有金陵古城。上世纪90年代初以来，持续多年的旧城改造，对南京历史文化名城造成严重破坏。至2003年，政府统计90%的南京老城已被改造。2009年，南京再次启动大规模危旧房改造，老城南仅存的南捕厅、门东、门西和仓巷4处历史文化街区内扬起拆迁尘土，后被温家宝总理的指示叫停，然而南京古城传统风貌片区仅剩不到100万平方米，尚不到50平方公里老城总面积的2%。

　　南京的古树躲过了南京大屠杀，却没有躲过和平时期的推土机。金陵古城经历了战火纷飞，却逃不过城市化旗帜下的铁蹄。在欧洲，即便是战争之后，仍然可以重拾历史。二战期间，德国人滥炸伦敦，苏联人狂轰柏林，战后，胜者伦敦人，败者柏林人，同心同德，以坚韧的信念，根据老城区历史的详细档案，逐区，逐街，逐幢，逐一细节，恢复旧观，重拾自尊。其实何止伦敦柏林，二战后欧洲疮痍满目，断垣残壁，可是今日的欧洲，欧罗巴风情俨然鄢然。反观中国大地，官员们却以建设的名义，摧毁着城市历史，修建着千城一面的政绩工程。

　　一位俄国诗人说：在俄国，俄国失去了俄国。在南京，南京的政府官员正在毁灭这座伟大的古城，不是因为战争和革命，而是因为建设。

　　作者为安邦咨询高级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