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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财阀盛衰记

http://msn.finance.sina.com.cn 2012-06-23 02:57 来源: 中国经营报

  谭洪安

  1931年秋天,年届五十的上海商业储蓄银行(简称上海银行)总经理陈光甫,遭遇他创业16年来最大的一次危机。

  当时,长江中游第一通商口岸汉口突发大洪水,城中储存的大约40万担盐一夜受淹。市场传闻,上海银行与淮商合办的公泰盐号损失最巨,达数百万元。又有流言称,该行在公债和黄金投机中亏本上千万元,各地储户一时人心惶惶。自9月21日起,上海银行总行及南京分行出现挤提风潮,短短十几天内,提出了4400万元,占原有存款总额12600万元的35%。陈光甫让属下几乎变卖了一切可以套现的资产,但仍感穷于应付。

  情急之下,他向时任中国银行总经理的老朋友张公权求援。张二话不说,即指示总行及各分行给予上海银行贷款和透支,并敦请交通、中央两大官办银行巨头必要时出手相助。

  一场本可能令陈光甫及其毕生事业遭遇灭顶之灾的风波,终于得以平息。

  1患难之交

  陈光甫与张公权(名嘉璈,字公权)关系非同一般,既为江苏老乡,彼此又志同道合,都有改革中国金融业的抱负。陈是镇江人,张是宝山人(今属上海),均系地道海归,陈毕业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商业经济科,张则在日本顶尖的私立庆应大学攻读货币银行和政治经济学。1913年底,张公权经梁启超推荐出任中国银行(前身为大清银行)上海分行副经理时,年长8岁的陈光甫,已在设于上海的江苏银行的监督(总经理)职位上干了一年多。

  两人首度合作,是1915年陈光甫筹办上海银行之时。因与新任江苏都督“辫帅”张勋意见不合,陈光甫被迫离开江苏银行,愤而自主创业。经浙江实业银行董事长李铭(字馥孙)牵线,他与前清邮传部大臣盛宣怀的远房亲戚、曾任洋行买办多年的庄得之(江苏武进人)为合伙发起人,庄出2.2万元,陈出5000元,一共7位股东,总股本10万元。当年6月,上海银行开幕之日,张公权以中国银行名义一次存入7万元(一说5万元)。这笔活期存款称“堆花”,有同行前来捧场讨彩头之意,按惯例,第二天即可取出,但张一直没动这笔钱,等于变相注入了七成的新股本,后来他本人也成了这家新银行的董事和股东。

  当时官办色彩较浓的中国银行、交通银行实力雄厚不说,私营的浙江兴业银行总股本75万元,盐业银行150万元,中国通商银行(盛宣怀1897年创办的国内第一家华资银行)250万两银子(约合350万元)。1915年,全国新开业的银行共7家,上海银行因资本规模实在有限,人称“小小银行”。

  上海银行个头虽小,两位创办人的能量却不小。他们与官僚、地主、买办及前清遗老来往密切,利于广泛兜揽存款。务实的陈光甫秉持“人嫌细微,我宁繁琐”、“人争近利,我图远功”的理念,大小通吃,来者不拒,最有名的故事是,有人拿100元来要开100个户头,他指示“照开不误”。加上一次大战期间洋货进口锐减,国内工商业繁荣,使得银行存放款业务激增。开业第一年年底,该行结余存款57万元,到1926年已达3244万元,12年间增加了56倍,同期净利润355万元,年均盈利率(资本与盈利之比)达20%以上。而早在1921年,上海银行总股本增至250万元,比最初多了24倍。股东之中,江苏省籍有名的实业家如南通张謇、无锡荣宗敬等赫然在列。

  张公权既能雪中送炭,陈光甫亦不忘投桃报李。

  话说袁世凯当政时期(1912年2月~1916年6月),拥有发钞权的中国银行、交通银行,被袁视作两大“钱袋子”,它们为军政开支庞大而又财政拮据的北洋政府,前后垫资达数千万元。交通银行尤甚,1915年该行近九成半的放款(占同期存款总额七成以上),都借给袁世凯花在做“皇帝梦”上去了。1916年3月,袁氏称帝失败,民心动摇,交行京沪津各分行发生挤提风潮,时任国务总理段祺瑞见势不妙,下令两大银行全面停兑,更引发金融市场混乱。

  中国银行上海分行正、副经理宋汉章(浙江宁波府余姚人)与张公权,为银行自身长远前途着想,又自信已作充分资金准备,有意抵制政府的停兑令。身为中国银行董事的陈光甫力挺老友,联手其他董事,以该行商股股东联合会的名义发表声明,支持宋、张二人的主张,还动用自身人脉,积极争取江苏地方军政要人的同情。

  一番抗争的结果是,中国银行上海分行安然度过挤提风潮,声誉大振,时年不满28岁的张公权更一举成名。恼怒的袁世凯曾下令逮捕他押解回京,激起舆论强烈反对,不久袁病亡,此事才不了了之。

  2斗法蒋宋

  1917年7月,梁启超执掌段祺瑞内阁的财政部,经其力荐,张公权北上出任中国银行副总裁(仍兼上海分行副经理)。因时任总裁王克敏(抗战时投敌成为大汉奸)不管具体行务,张得以推行一系列内部革新,重点是逐步压缩官股,大幅增加商股,实行股东会和董事会独立管理,以摆脱北洋政府的控制。到1923年,北洋政府手头吃紧,不得不将所持该行官股500万元出售,只留下象征性的5万元,而商股则超过1970万元,官股商股达1∶400的悬殊比例。此时中国银行名义上还是国家银行,实际上已是商股的天下了。

  经张公权近十年的励精图治,中国银行业务达到鼎盛。截至1926年底,全行存款32848万元,发行钞票13742万元,分别占全国25家主要华资银行存款总额和发钞总额的35%和60%。到了1928年北伐胜利后,南京政府取代北洋政府,形式上大体统一了全国,宋子文出任财政部长。他想将中国银行直接改组为新政府的“央行”,但要求官股重新享有主导地位,且银行名称也得改过来,张公权不愿走回头路,据理力争。

  据时人回忆,张公权跟宋子文一向不大合得来。宋留美多年,平日满口英文,十足美国人自由做派,他看不惯张公权言行礼节圆熟周到的日式风格。张则以在银行界资历较深(他年长宋5岁,投身银行业更早上十年),也不轻易买宋子文的账,曾在日记中批评宋“少不更事”,搞财政无良策。至此,两人矛盾愈加激化。

  经过讨价还价,以张公权为首的中国银行股东会和董事会,同意接受新增官股500万元,商股维持2000万元,总部由北京迁往上海。但张公权、陈光甫、宋汉章、李馥孙四位江浙籍人士,占据五位常务董事中的四席,仍掌握实权。宋子文则另起炉灶,于1928年11月成立国民党嫡系的新中央银行并兼任总裁。

  陈光甫一开始是反对筹设中央银行的,他曾面见蒋介石,建议将中国、交通两行合并,行使“央行”职能,他的犹豫态度,代表着民间资本对新兴的蒋氏政权垄断金融的忧虑。后来,陈获指派为中央银行理事,他又向宋子文建言:中央银行应维持超然地位(即财政部长不要兼任总裁),负责宏观金融调剂,辅助一般商业银行而不是与其竞争业务,即真正成为“银行的银行”。后来的现实发展,远超其预想,但他也无能为力了。

  此后数年,中国银行业务继续发展,到1934年底,存款总额达54669万元,放款41195万元,发钞20471万元,已成为全国最大银行。但1935年初国内爆发的金融大风暴,给了一直觊觎这块“肥肉”的蒋宋一方下手的良机。当年3月,蒋介石与宋子文声称国家经济面临的困境,全在于“金融币制与发行之不统一”,矛头直指中国、交通两银行,而要解决问题,它们必须“绝对听命于中央,彻底合作”。

  3月27日,国民政府立法院通过发行1亿元金融公债,作为向中央、中国、交通三大银行增资之款。第二天,官方公布任命张公权为中央银行副总裁,等于下了最后“通牒”,抗争无效的张只好向董事会递交辞呈。随后,宋子文出任中国银行董事长,改总经理负责制为董事长负责制,张公权则被逐出常务董事会,只能当一名可有可无的普通董事。中国银行被迫接受官股增资1500万元,总股本4000万元中,官股商股各占一半。

  心中不忿的张公权不甘屈居中央银行,后经跟他私交甚好的国民党大佬张群(时任外交部长)和孔祥熙(时已接任财政部长及中央银行总裁)从中斡旋,才于同年年底转任铁道部长,暂别银行界。这时候,他刚满46岁。

  3起落无常

  在中国、交通及中央三大银行均有一席之地的陈光甫,未能帮助老友张公权击退宋子文的“偷袭”,但依然维持与国民政府高层的紧密关系。从1931年挤提风潮中全身而退的上海银行,凭借陈光甫深厚的政商人脉和灵活手腕,此后几年里又获得大发展。

  1928年以前,国内七家资本较大的私营银行“南三行”(上海、浙江兴业及浙江实业)和“北四行”(金城、盐业、中南及大陆)中,以存款总额计,浙江兴业与盐业银行交替居首,上海银行通常排名第四五位。到了1930年底,上海银行存款总额达8978万元,高居南北七行第一位,此后它与金城银行(江苏淮安人周作民创办)轮流坐庄。直到1937年6月,上海银行以近两亿元存款稳居第一。

  随着抗日战火蔓延全国,陈光甫一面将上海银行总部移到香港(太平洋战争爆发后香港沦陷,又分别迁回上海和重庆),一面出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蒋介石为委员长)下属的贸易调整委员会主任,任务是推动土产出口,争取换汇支持抗战。他最重要的功绩是,1938年到40年初代表国民政府与“孤立主义”盛行的美国艰难洽商借款事宜,共谈成了两笔:一是2500万美元的桐油借款,二是2000万美元的滇锡借款。

  熬过了抗战八年的艰难时光后,1946年2月,上海银行总行自重庆迁回上海。但陈光甫发现,尽管自己抗战时为国出力甚多,此时得到政府特别照应,上海银行在沦陷区30家停业的分支行陆续恢复营业,但“政府对金融事业有独占之趋势,商业银行之地位将大非昔比”。

  战前的1936年,官方“四大行”存款额占内资银行总量还不到60%,战时已上升至80%,战后竟达90%以上。而且它们完全垄断发钞权,手里有的是钞票,放款额也占到了总量的96.5%(1947年6月)。面对如此严酷现实,为私营银行事业奋斗逾30年的陈光甫不免哀叹,这明摆着已由“自由竞争形式转到统制政策”,官僚资本银行“发展其垄断事业之行为,其势难当”。

  此时的张公权也一度复出,意欲收拾旧山河。1947年初,宋子文因贪污丑闻和施政失当,被迫交出行政院长的位置,由张群接替,张公权受命出任中央银行总裁(1947年3月~1948年5月),时称“两张经济”。

  但这一年零两个月的任期中,颓势毕现的国民党政权在内战中反胜为败,财政收入入不敷支,纵使张公权使出浑身解数,亦难力挽狂澜。讽刺的是,为他出谋划策的得力干将冀朝鼎(中央银行经济研究处处长兼新闻发言人),中共建政后真实身份才曝光:原来是潜伏极深的地下共产党员,受组织委派专门前来“搅局”的。半世英明的张公权受此牵累,反而背上了加速全国经济崩溃的黑锅。

  4有国难投

  早在1931年金融风潮期间,陈光甫曾有内部训示,引山西票号依附旧官僚而致崩盘之殷鉴,要求“不可接近官场人物”、避免“转入于政变旋涡”。而他晚年又向老部下反省说:“接近政治如玩火,过去对国民党政府押了一宝,险些引火烧身。”纵观其一生行止,可见内心原则与严酷现实之间矛盾冲突何其深也。

  1949年春,与陈光甫私交甚笃的代总统李宗仁希望他作为和谈代表前往北平,陈婉言谢绝,悄然南下香港。这一年的晚些时候,他居然收到了作者亲笔签名寄来的《毛泽东选集》,他回赠以自己珍藏的晚清湘军名将胡林翼的一部书信集。毛泽东年轻时一度十分仰慕这位乡里前贤,把自己的字也改成跟胡氏一样的“润之”,细心的陈光甫显然听说过这个故事。

  此后周恩来曾亲笔写信邀他返回内地,上海银行和中国银行在北京开董事会,亦屡次请他出席,据说他表示过愿意回来继续投资,但迟迟未成行。之后,大陆的上海银行比全行业提前三年公私合营(分家后的香港及台北的业务继续经营),他一手创办的中国旅行社也因业务惨淡,于1954年结业(香港分社改组的港中旅则营业至今),这位年过七旬的老人终于明白,什么叫时代的潮流了。

  中共新政权接收“官僚资本”的中国银行后,仍列张公权为董事之一,但他早已出国,先去澳大利亚,后赴美国加州,在斯坦福大学等名校,以教书和做研究为业,1958年还出版了《通货膨胀的螺旋形膨胀:1939—1950年的中国经验》一书。他出身名医之家,大哥张君劢是民国时知名哲学家和政治活动家,小妹张幼仪是诗人徐志摩第一任夫人,自己文笔也很好,故应陈光甫之请,为其撰写传记,陈则不时给他以生活上的接济。

  这对结交整整一个甲子的“江浙财团”领袖,都得享高寿,活到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但他们始终未能叶落归根,无缘亲眼见证中国大地上正在萌动的又一次重大转折。假如他们知道,曾经长期背负沉重历史包袱的“资本家”,有一天会在故乡的土地上再度吃香,不知将作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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