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曼玉：我不是天使

　　“我一直是跟着命运走，它带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从2010年张曼玉开始担任联合国儿童基金(微博)会(简称“儿基会”)中国大使起，她走访了三个地区——云南德宏、四川凉山和宜宾。

　　“你认识我吗？”男孩摇摇头，腼腆地笑笑。“我以前是一个演员。”她说。

　　这段好像《喜剧之王》中的台词发生在张曼玉和一个残疾儿童之间。从2010年张曼玉开始担任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简称“儿基会”)中国大使起，她走访了三个地区——云南德宏、四川凉山和宜宾。

　　宜宾之行是最舒适的一次，因为没有下到偏远农村，从西昌到县里的路走了7个小时，随行摄影刘哲从前也拍过别的明星做公益，“还是不一样”。他告诉记者，有些明星很懂得配合，按照写好的脚本念词，语言不能沟通的村民好似群众演员一样地作为背景，只负责呆呆地站着。而张曼玉要求不能走马观花，要和每个家庭的孩子一起交流40分钟以上，不接受献花，不谈公益以外的话题，本刊是联合国儿童基金会邀请的唯一随行媒体。

　　宜宾位于蜀南，城市规模在四川位居第六，是一个很平凡的小城，宜宾儿童福利院属于在四川办得较好的福利机构。院里有220个孩子，其中大约一半是残疾儿童，院长朱北刚介绍说：过去重男轻女，弃婴以女童为主，现在人们的观念发生转变，人们更愿意认养女童，觉得女孩更孝顺，也很少见到没人要的健康女婴，被遗弃的基本是身有残疾的孩子。

　　他们多是脑瘫、唇腭裂、唐氏综合症和肢体残障。朱北刚院长记得每个孩子的名字，他自己也领养了一名女孩，这些孩子不再是姓“党”，他们被按照百家姓的顺序，一年轮一个姓，今年恰好轮到朱院长的本家。他们不愿意一出去就被人联想到是从福利院里出来的孩子，他们不想姓党，不想穿捐来的旧衣和印有标志的统一制服，为了照顾他们的自尊心，朱院长一再叮嘱我们报道的时候，千万不要写小孩的真名。

　　宜宾儿童福利院不像福利院，更像是一所幼儿园，墙壁上是五颜六色的图画，孩子们获得的奖状多是“自立自强之星”这样的称号，大一点的孩子上的是外面的小学、中学，和有家庭的孩子没什么两样。为了更好地照料孤残儿童健康成长，院里对一部分儿童采取了家庭寄养方式，这也是张曼玉此行探访的主要项目之一。

　　减少弃婴的办法一是进行出生前干预，二是找到弃婴家长后进行说服教育，当然这些家长并不是真心想抛弃孩子，大部分是因为经济困窘，无法承担。因此，宜宾市政府给散居和机构供养孤儿每月分别600元/人和1000元/人的生活费，在三线城市，这个费用可以支持他们的基本生活。

　　一些残疾儿童寄养在亲属家里。有一个非常漂亮的胖小子，他姑姑在银行工作，做担保贷了几十万元买了辆货车让弟弟开，弟弟出了车祸，还没领结婚证的弟媳生下孩子就跑路了，姑姑也被银行除了名，这根小胖子独苗就寄养在姑姑家，可以想象姑姑有多么疼爱他。另一种方式是寄养在没有血缘关系的家庭。我们和张曼玉一起走访了这样一个临时家庭，父亲在宜宾县税务局工作，住宅面积有100平方米，是探访家庭中条件最好的；有一个亲生儿子已经上大学，寄养的两个女儿在这个家已经待了五六年，本来只想寄养一个，小姐妹俩感情好，不忍分离。寄养和收养的区别就是寄养儿童的生活、医疗等费用仍旧全部由福利院支付，家庭只需要向他们提供温暖和爱。这些孩子大多有轻微残疾，找到收养人不容易，即使找到了，通常也得要做过手术、身体基本痊愈的才会被挑中。朱院长指着一个穿绿衣服的小女孩说，她的先天性心脏病手术做完了，马上就要去美国了。

　　张曼玉和我们坐在一辆车上，她用不太流畅的国语说，自己很喜欢小孩，但不太喜欢大城市里的独生子女，因为他们都觉得自己是“公主”、“皇帝”，太过自我。宜宾人大多讲四川话，张曼玉听得似懂非懂，但她竭力拉近彼此距离，陪他们下棋、画画、跳舞。有婴儿怕生，院方想让她抱一下，婴儿咧嘴就要哭，张曼玉赶紧说“不抱不抱”。智商较低的孩子因为懵懂反而大方，一个唐氏综合症的女孩伴着张曼玉手机里的音乐扭个没完，张曼玉也和她一起扭。懂得害羞的孩子在大人的催促下和她交流，张曼玉解嘲地说：“阿姨好烦人是不是？”

　　联合国儿基会考察项目的费用是由他们自行负责，在宜宾的住宿加伙食费是300元/天，像儿基会的驻华代表麦吉莲和张曼玉是500元/天，她们和大家一起吃自助餐。记者看到一张纸上写着张曼玉对住宿的要求：套间，有两张床，有24小时热水和一个热水壶。

　　联合国儿基会的新闻官员刘莉介绍说，儿基会的资金来源主要是纽约总部划拨的预算，过去经费比较充足，由于近年中国综合国力提高，人均收入增加，儿童死亡率下降，从总部分配的项目预算在以3%～5%的速度逐年下降，而中国还有很多非常贫困的地区，资金缺口在加大。“郭美美事件”对中国的慈善信誉是记重创，但对于联合国儿基会并没有太大影响，反而有更多的人前来咨询。

　　三联生活周刊(微博)：这两天我和你在一起，感觉过程还是挺愉快的，因为一般觉得参加这种救助残疾儿童的活动会很凄惨，内心挺难过，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有一样的感受？

　　张曼玉：这两天我经过了很多不同的感情，“咣咣”两天有很多事情在我眼前发生，有一些让我感动，有一些让我开心，有一些让我觉得，啊！真的很感激，那个情绪是蛮多的。

　　三联生活周刊：可以仔细讲一下这些情绪的变换都是因为什么吗？

　　张曼玉：基本上我们这个团队都是快乐的，所以你感受到我们开心，可是我们做的事情当然不能说总是快乐的事情，有一些是悲伤。很需要人帮忙的事情，可我觉得你不需要用这个态度去帮他们，可以用快乐的态度去帮人，因为我觉得人家帮我，他是笑着帮我还是哭着帮我就有区别，所以我很注意的是：我很感动想流泪的时候，我一定不会在现场流泪，我会忍住，会离开现场以后，才表现出伤感的情绪来，一定要有一个很正面的态度去帮人。

　　三联生活周刊：你有哪些时候想流泪？

　　张曼玉：我们参加过很多次项目，艾滋病的项目也有，孤儿啊，还有生病的，有的时候我们会去一些地方，走出来的时候每个人都难过死了，你会忍不住的，有的时候也会流泪的。

　　三联生活周刊：你能讲一下和联合国儿基会合作的缘分始于何时吗？

　　张曼玉：其实我是和奥迪合作，有一次是奥迪组织我和儿基会的前任代表一起做活动，就是魏英瑛。我问她我可以多做一点吗？她说：你真的想做吗？我说：真的。就这样开始，想不到她真的请我做了，开始我们去了一两个地方，然后我收到E－mail，正式邀请我做大使。

　　三联生活周刊：你之所以感兴趣是因为它是个儿童的项目，还是有别的原因？

　　张曼玉：我觉得儿童生出来没得选择，那个情况就是命运给了他的，有些没有那么幸运，没人理，他们就很惨。有的时候我去一些地方，可能我们听都没有听过那个地方，有的孩子真的很需要我们帮忙，他们连干净的水都没得喝。

　　不接触他们之前我就想他们穷呀，没得吃呀，没电视看呀，没有想过水都没得喝。所以我觉得要行动去帮忙，这不仅仅是捐钱的问题，可能你没有电视看，大家捐捐钱就可以了，可是没有水喝，没有父母，生下来又有艾滋病，很多父母吸毒，如果不深入进去而停留在表面，岂不是帮不了？

　　三联生活周刊：明星被保护得很好，平时很难接触到底层的负面消息，除了下乡，你有别的接触到这些消息的渠道吗？

　　张曼玉：普通人也是，你也难接触到，是不是？他们经常会和我开会，他们做的事情我一定会知道，一般报纸有的我也会留意，可是我不能每天都去看人家在做什么。

　　三联生活周刊：昨天我也听你讲，不太喜欢大城市中的独生子女，他们太过自我，自以为是“小皇帝”、“小公主”。相反，你见到这种农村的孩子、残疾儿童，会觉得比较懂事吗？

　　张曼玉：我觉得他们单纯，一张白纸，很愿意学东西。人就是这样，当你什么都有的时候，你可能不会很努力，你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你想得到就要付出很大的努力。我们也看过一个小女孩儿，14岁，照看两个小弟弟，父母没有了，她自己种田，城市里面的孩子听都没有听过这种情况。情形会改变人，你的情形在你面前，为了求生的话，你就能过，一定过得了，可是很辛苦、很艰难，所以要有人帮他们会好很多，至少他们现在有个桌子，能坐在那儿做做功课，以前坐在地上做功课，煮饭以前也是弄些砖头，现在可以给他一张床，一些基本的东西，每个人都有张床睡觉那是很好的事。

　　三联生活周刊：那你在看到这种情况时，会不会有那种无力感？

　　张曼玉：一定有，可是我没有那么大的心，就是要什么都做得了。我的心态就是，如果我做不到，我最少和他们接触的那几分钟，我可以带给他一个笑容、一个开心、一个希望，一个关心他们的人来过，我就是想带一份好心情给他们。我觉得这也很好，我不是天使，我做不了很大的东西，我想我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给他们一个永远的记忆。

　　三联生活周刊：通过你这几次的考察，你觉得这些儿童最需要的是什么呢？

　　张曼玉：关怀。我觉得每个儿童都需要爱和关怀，温暖很重要，在这样的环境下，他们长大后就不会心态不好，不会变坏，心理会比较正常。如果一个小孩儿，一直都没有人关怀，他就不会把爱给别人，不会关心别人，因为他自己都没有爱。

　　三联生活周刊：你是在一个充满亲情的家庭里长大的吗？

　　张曼玉：一半一半，算是一个小康之家，也有快乐的日子，可是我父母不大合得来，所以也不是常常快乐，可是我没有饿过、冷过、没有床睡。只是你说是不是很快乐，我也有我的不快乐的日子。

　　三联生活周刊：好像是你的母亲对你的影响大一些，是吗？

　　张曼玉：有这样说过吗？我妈妈是教了我很多东西，到现在还是很有用，我还在用，影响也有，可是最大影响也不敢说，我很小就出来工作，接触很多不同的人和东西，这些对我影响比较多吧。

　　三联生活周刊：奥黛丽·赫本曾任联合国儿基会的全球大使，你有当中国的赫本的意愿吗？

　　张曼玉：我做事情没有刻意的目标，我觉得我需要做，我就做。虽然我也非常欣赏她，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当她。

　　三联生活周刊：现在公益成为你的事业重心了吗？

　　张曼玉：很难讲，因为我不放重心在事业上，很随意，如果有个剧本很感动我可以马上去拍，没有也可以不拍，如果儿基会说下个月有个大事情要我来，我就来，这个我也蛮随意的。如果工作上没有什么需要我，我就让自己很忙。

　　三联生活周刊：你怎么让自己很忙呀？

　　张曼玉：我做很多东西的。有关家的事情我都做，装修、打扫、洗衣服什么的我都做。另外，我的兴趣也很多，我对有兴趣的东西会花很多时间去学。

　　三联生活周刊：因为你这几年没有拍戏，不知道是因为没有好的剧本还是刻意的休息？

　　张曼玉：有好的剧本我也可以马上去拍，可是没有的话，就不需要去找。有些角色是觉得蛮重复自己，有些是觉得蛮重复别人演的电影，还有些是时间配合不上，那几个月我刚好不能去，就是总有种种的原因。

　　三联生活周刊：现在很多艺人都会有自己的基金会，你有没有想过？

　　张曼玉：不需要。我们不是筹钱的，跟钱没关系的，我都是用力量去帮，我比较喜欢用这种方法去帮，然后钱的事情他们管了，我不用操心。有句话说：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我很反对，有钱的人也要出力，有力的人也要出钱，我觉得有力的人一毛钱总有吧，有钱的人也有力的。有些时候他们是真的需要钱来买那些补给品来提供帮助，但更多的时候是需要关怀和爱心，所以两种方式都需要。

　　三联生活周刊：有些人觉得出钱比出力会重要，可能你的观点不同。

　　张曼玉：我觉得有需要出钱时出钱，有需要出力时就出力，四川地震捐钱我都有，可那个时候我们不能去，我能去的时候我为什么不用我的力呢？我带一些礼物给那些小孩，我觉得更好。

　　三联生活周刊：以前我采过成龙(微博)和李连杰(微博)，他们的观点不一样。成龙觉得艺人用自己的钱去捐比较好，李连杰想利用艺人的影响力去号召社会捐款，你会觉得哪种方法更好呢？

　　张曼玉：其实他们两种都有效，两种我都想做到。不只是观众看到我去过，我也想影响别的艺人。有一天我一定会老，一定要有人继续。现在愿意来的人不多，因为很苦的嘛！可是如果你有这个心你就不觉得苦，李连杰的方式我很同意，可是成龙他有这个能力拿到资金也很重要，用不同的方式去帮助社会，我们分工合作。

　　三联生活周刊：凉山是最苦的一次吗？

　　张曼玉：可能是，那几天下雨，很多大石头掉在路上很难走，路很滑，走得很慢，本来是4个小时的车程，我们走了7个小时，要躲那个石头，旁边是悬崖，蛮怕的。那边的人家没有房子，就是搭起来的草屋，下面是牲口上面住人，和这次很不一样。

　　三联生活周刊：还有没有其他特别想去的地方？

　　张曼玉：想去西藏，很想去新疆。拍戏我去过新疆附近的沙漠，可是没有去城市。

　　三联生活周刊：你现在是不是有项目才回到国内，平时都是在国外生活？

　　张曼玉：也会来，大部分的时间都还是在香港和英国。

　　三联生活周刊：我看报道上说，你在北京还坐地铁，你真的坐过吗？北京地铁里人实在太多了，没有人围观吗？

　　张曼玉：没有。到最后开始有人看，可是开头几个站还没事，下车我就跑了。

　　三联生活周刊：几号线？在什么时间段？

　　张曼玉：我不知道几号线，我是从长安街到西边的，是周末的十一二点。我不知道人算是多还是不多，我没得比较。我是戴着口罩，有点装扮的，我不是就这样去。

　　三联生活周刊：你当时是想体验一下北京老百姓的生活呢，还是纯粹为了好玩？

　　张曼玉：都有。你去哪一个国家都一样，五星的饭店都一样吧。你要看那边的人是怎么生活的，这样你才算去过，所以我去每个城市都想体验一下当地人做的事情。

　　三联生活周刊：你刚入娱乐圈时曾说希望60%的香港人认识你，当时有人笑你贪心，你就改口说看过你电影的一半人认识你就行。

　　张曼玉：我说过50%，一半的香港人认识我就很满足。我改口了，对。现在有没有一半的人认识我，我都不知道。因为有很多人不看电视，不看电影，不看报道，800万人里很多都是老人和小孩，可能都还没有达到一半的香港人认识我。

　　三联生活周刊：在宜宾，不认识你的孩子他们会不会很困惑这个阿姨在干什么？

　　张曼玉：不会，他们很欢迎我们。最痛苦、最难受的就是走的时候，他们围着一帮和你说再见，你真的走的时候会流眼泪。可是现在我已经进步了，可以离开后或是我忍着晚上回到饭店洗澡的时候才哭。

　　三联生活周刊：你刚才讲你做事是没有什么计划性，是从这几年开始认识到轻松的生活更重要呢，还是说一直都是这样的？

　　张曼玉：不是。大概从30多岁开始，已经拍了大约70部电影开始，哇！好够啊！我那个时候是不停地拍，中间是没有停一停的，只有工作的生活很不正常、很不健康，所以到某个位置你会觉得，哇！受不了了，我是从有这个感受才想停的。

　　三联生活周刊：早年亦舒评价过你一句话：“美则美矣，毫无灵魂。”事实上你用行动证明了她这句话是错误的。

　　张曼玉：很多人很多说法，一个艺人出来，每个人都有权批评她、评价她，说他对他的感受是什么，所以很多人都说过我很多不一样的东西。可是我做事情从来不会因为这样，就证明给你看。我觉得那样做很笨，我做什么全部都是为了自己的感受。八九十年代是有一点无奈拍了一些我很不满意的片子，可很多也是我自己愿意去拍的。

　　我想亦舒的话不能讲就是错，如果没有那些机会，我也不能证明自己。这是命运给我的机会，我有好好把握是真的，有些人会有人帮他创机会、铺路，我的路是我自己走出来的，没有人帮我铺过，从来没有一个人帮我安排。

　　三联生活周刊：所以你给外人的印象是依靠个人努力。

　　张曼玉：我是把握机会，我在做的时候是尽力的，要不然我不做。所以我不拍戏是因为我有可能不能尽全力，不能集中精神，因为我想做很多不同的东西，如果不能打动我，我就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