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跑路潮引爆温州危机

　　本报记者 陶喜年 发自温州

　　10月10日晚11点，离开公众视野10天的胡福林，在自己的办公室，接受了《温州日报》、温州电视台两家媒体记者的采访。次日，胡福林回到温州受访的新闻和大幅照片，同时出现在《温州日报》、《温州都市报》、《温州商报》三家媒体的头版上。9月20日赴美，10月9日回国，次日回到温州。一去一回间，原本默默无闻的浙江信泰集团有限公司(微博)董事长胡福林，成为举国皆知的时下“温州第一名人”。

　　而在他离开温州的20天内，温州不啻经历了一场地震：接二连三的老板跑路或失踪，多名职业放高利贷者(温州当地俗称“老高”)被警方控制，一位民间借贷者和一家鞋业公司老总跳楼身亡……在温州延续了几十年的民间信贷，一时间近乎崩盘，整个温州风声鹤唳。

　　温州企业连环倒闭、温州老板大面积跑路、温州89%家庭涉及民间借贷等不无夸张的信息，经由境内外数十家媒体，不间断地向外发布。作为中国经济最有活力的城市之一，温州似乎到了生死存亡的转折点上。

　　10月4日，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南下温州，给温州注入一针镇定剂。胡福林即是在此背景下，经由温州市主要领导劝说，回到温州。

　　胡福林的回归，被视作温州危机趋于缓和的一大象征。胡福林为何出走？过去一个月，温州究竟发生了什么？温州经济出了什么问题？温州全民借贷的金融困局，会否因之有所改变？这些追问，并没有结束，而是刚刚开始。

　　老板跑路跳楼潮

　　胡福林不是温州老板跑路的第一人，却是影响最大的一个。

　　今年4月，位于温州市龙湾区的江南皮革有限公司董事长黄鹤“失踪”，被视作温州老板跑路潮的源头。黄鹤因参与赌博，导致资金链断裂，负债逾3亿元，留下一个占地4万多平方米的厂房和300多名员工，一跑了之。

　　当月，温州至少三家制造业老板失踪。6月，出逃者再添三人。

　　7月初，在温州市龙湾区颇有知名度的“老高”、温州市土地局原临时工王晓东一度“失踪”，引发了温州民间借贷市场的连锁反应。王晓东涉嫌通过投资公司非法集资10亿元以上，曾被政府控制多日。后经当地政府协调，王晓东事件顺利化解。

　　没有人能想到，多米诺骨牌，会在信泰集团开始倒下。

　　9月20日晚，信泰集团旗下公司信泰光学有限公司销售中心总经理阮长松照例拨打了集团董事长胡福林的电话，语音提示“用户已经关机”。几分钟后，手机响了，阮长松以为胡福林开机后回拨过来，然而电话里却传来“董事长跑路了”的消息。消息不胫而走，当晚，信泰集团即被许多闻讯而来讨债的人包围。

　　第二天，胡福林跑路的消息，在全国知名的温州703804论坛上被网友发布出来，并经由微博(http://weibo.com)等渠道，广泛传播。

　　9月23日，数家媒体报道了胡福林跑路的消息。《21世纪经济报道(微博)》在当天的报道中援引消息人士的说法称，胡福林欠款高达20多亿元：其中民间高利贷12亿元，月息高达2000多万元；银行贷款8亿元，月息500多万元。此后，这一说法被媒体广泛使用，但至今未有权威说法。

　　相比之前跑路的老板，胡福林是最有实力的企业家，信泰集团有着不小的影响力。他的跑路，引爆了温州企业信用、民间借贷与银行信贷三重危机。

　　就在9月23日凌晨4时许，55岁的温州女子张秀慧(俗称“阿慧”)从温州人才大厦D单元26楼跳下身亡。今年开始，阿慧从亲戚朋友处借款，再加上自己房子抵押借款，将这些资金借给一个叫陈繁蓉的邻居兼亲戚，共计2000多万。9月21日上午，陈繁蓉关机“消失”。其时关于温州市借贷人跑路的消息频频传出，绝望之下，阿慧跳楼自杀。

　　9月24日，千余名信泰集团员工上街讨薪，震动温州市委市政府。翌日下午，在身兼浙江省副省长职务的温州市委书记陈德荣主持下，一个名为“当前经济金融形势和民间借贷风险”的专题会议召开，温州市政府开始强势介入。

　　但恐慌情绪仍在蔓延。9月27日下午，温州市鹿城正得利鞋业有限公司老板沈奎正从温州市顺锦商厦22楼家中跳楼自杀。据初步估计，沈奎正旗下公司欠债4.3亿元，其中银行贷款2亿元，民间借贷2.3亿元。在温州多名老板跑路后，担保公司开始追债。在沈奎正跳楼前三天，他每天被人跟踪追债并遭遇恐吓，精神几近崩溃，最终选择一了百了。

　　除上文提及的鹿城、瓯海、龙湾三个温州市辖区外，危机还蔓延到了乐清、永嘉、洞头等温州下辖县市。温州3区、2市、6县，几乎无一幸免。

　　其中影响较大的是永嘉的刘晓颂、施晓洁夫妇大额集资案。9月20日，施晓洁被债主扭送到公安机关。次日，其丈夫刘晓颂亦在永嘉桥头落网。目前，警方已初步查明两人涉案金额高达8亿余元，民间盛传众多公务员牵涉其中。

　　在银行银根收紧、民间借贷几近崩盘的情况下，温州跑路的名单越拉越长。

　　据《东方早报(微博)》报道，今年1-9月，浙江共有228名老板逃逸，温州以84起高居榜首，其中光9月21日，即有8名老板逃逸。

　　老板和“老高”跑路的杀伤力，甚至波及到了酒店行业，因为很多老板、“老高”平时都喜欢在高档酒店开房间谈事。

　　温州香格里拉大酒店是当地最豪华的五星级酒店之一，该酒店一位主管透露，老板出逃风波后，这里的酒店入住率马上受到影响。“头一天还在我们这里开房，第二天报纸上就看到一位老板跑路的新闻了。”这位主管颇为这样戏剧性的镜头吃惊。

　　信泰集团危机样本

　　外界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胡福林身负巨额债务，一走了之，几乎不可能回来了。但知情人士表示，胡福林并没有做好一走了之的准备，出走前，他并没有从公司财务处取钱，在给朋友发的一条短信中，胡福林称自己手边只有现金2000多美元。

　　10月10日，出走20天的胡福林，终于回到温州，并旋即回到公司处理事务。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胡福林称其出走，首先源于几千万马上到期要还的银行贷款。

　　关于网上传言的20亿债务，胡福林表示：“我自己也在算这个数字是怎么出来的。估计网上是把集团总部加下属企业，控股的、参股的、关联的、担保的企业这部分贷款统统加起来，我自己没算过。因为关联企业有十几家，还有下属企业，他们的全部担保贷款，还有把没到期的供应商货款也算进去，确实牵连的面比较广。”

　　但十几家关联企业是哪些，信泰集团又因何陷入危机，胡福林并没有提及。

　　在遍地民营企业的温州，胡福林旗下的信泰集团知名度并不算高，但实力却也了得，尤其在眼镜行业。

　　出生于1964年的胡福林，1980年就在父亲的眼镜作坊开始学做眼镜生意，至今已经与眼镜打了30多年交道。在经过10多年积累后，1993年11月，浙江信泰集团有限公司在温州市瓯海区注册成立，目前注册资金1.0558亿元，胡福林、胡斌炫(1988年出生)各持股75%、25%。

　　其后，胡福林又与人合作，成立了多家眼镜企业。如1995年10月，成立温州兴泰光学有限公司，浙江信泰集团有限公司、自然人金正甫分别持股60%、40%，胡福林任法人代表。

　　1996年，信泰集团参股30%的浙江泰恒光学有限公司成立，公司注册资金6000万元，法人代表由寿加定担任。寿加定为胡福林的重要合作伙伴之一，其名下有温州国泰投资有限公司、温州市鹿城新兴实业有限公司、温州市瓯海国泰小额贷款股份有限公司等多家企业。

　　1999年12月，上海信泰眼镜有限公司成立，公司注册资金1200万元，法人代表阮长松，为信泰光学有限公司销售中心总经理。

　　2003年，胡福林成立信泰光学有限公司，注册资金1680万美元。浙江信泰集团有限公司、美国创新进出口有限公司分别持股55%、45%。

　　2002年后，胡福林开始往多元化方向发展。当年11月，浙江信泰集团有限公司、香港玛士高国际连锁集团有限公司分别出资70万元、130万元，在浙江浦江(位于金华市)注册成立浙江华信工艺品有限公司，法人代表由杜高沛担任。杜还是金华利信进出口有限公司的法人代表。胡福林就此与浦江结下机缘，此后，浦江成为胡福林进军新能源领域的一大基地。

　　与不少苛刻的老板不同，胡福林在员工和当地政府官员眼中，口碑都一向不错。1995-2003年，胡福林连续被公司所在的瓯海经济开发区管委会评为“优秀企业家”。

　　土生土长的胡福林，还以“归国华侨”的名义，积累了不少政治资本。除担任温州市眼镜商会副会长外，胡福林还曾担任温州市归侨侨眷协会会长、温州市侨联副主席、、温州市海外交流协会常务理事、美国浙江工会总会高级顾问等，并成为浙江省第九届政协委员(界别为浙江省归国华侨联合会)2005年3月，在温州市第十届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六次会议上，胡福林还被“任命”为温州市十届人大教育科学文化卫生民族华侨委员会委员。

　　信泰集团官网披露，集团合资创办的企业有中法合资温州兴泰光学有限公司、广州希曼进出口有限公司、上海EGO、浙江华信工艺品有限公司、浙江中硅新能源有限公司、上海信泰光学有限公司、信泰光学有限公司。

　　值得一提的是，信泰集团掌握了大量的土地资源，在瓯海经济开发区有120亩的工业用地、在金华浦江有100亩的工业用地。而这正是外界盛传胡福林进军房地产开放领域的由来。

　　据记者调查，胡福林此番陷入危机，源于2008年后其疯狂进军新能源领域。

　　当年，信泰集团成立了新能源事业部，先后投资组建了浙江中硅新能源股份有限公司、温州中硅科技有限公司等多家光伏企业，大举构建新能源版图，并图谋在香港上市。

　　2008年12月，胡福林在浙江浦江成立了浙江中硅新能源有限公司，公司注册资金3800万元，其中浙江信泰集团有限公司持股50%，刘劭持股25%，王克宇、任建新各持股12.5%。

　　最后一家新能源公司温州中硅科技有限公司，成立于2010年6月，注册资金2亿元，法人代表徐士淮。公司有两大股东，其中温州中硅新能源控股有限公司、瑞新集团有限公司各持股50%。

　　其中，温州中硅新能源成立于2010年5月，注册资金5280万元，法人代表为胡明芬(胡任信泰集团执行总裁)。公司有3位股东，其中胡福林持股62.5%，刘劭持股25%，王克宇持股12.5%。在新能源领域，刘劭、王克宇是胡福林的重要合作伙伴。

　　温州中硅科技的另一大股东瑞新集团，亦为瓯海区的大型企业。公司成立于1997年7月，注册资金8000万元，公司法人代表、实际控制人为阮春道。

　　而胡福林大举进军新能源领域，与2008年末4万亿救市措施出台后，银根大举放宽有关。在宏观形势一片大好的情况下，胡福林在温州、浦江两地，动辄投资数亿，并大举吸收民间借贷。但今年7月，银根骤然收紧，银行开始收贷，而此时，胡福林的新能源产业还处于起步阶段，资金根本无法回笼，资金链就此轰然断裂。

　　温州民间借贷危局

　　胡福林的跑路，只是温州当下中小企业面临危机的一个缩影。

　　浙江官方关于企业主逃逸的调研报告认为，近期发生在温州等地的老板跑路事件，多数是在企业生产经营表面正常情况下发生的，事发前没有明显征兆。其诱因基本相近，主要为宏观经济政策调整，信贷紧缩、民间借贷、经营不善、盲目担保引发资金链断裂，如央行多次上调存款准备金率，银行首先收缩中小企业贷款，企业转而寻求民间借贷，但高额的利息使得企业不堪重负，直接导致企业破产倒闭。

　　今年7月后，包括四大行在内的温州25家银行业机构，普遍开始收紧银根，一方面是银行实际贷款利息提高(据称温州不少银行贷款实际月息已达到1分5)；二是一些企业的贷款到期后，一些企业以借高利贷的形式短期融资，向银行还贷，希望银行能续贷，但银行收到还款，即对一些公司关上大门，企业的危机由此发生。温州8月份小企业贷款比7月份减少373亿元，即是银行银根收紧的一大证明。作为银根收紧的替代品，民间高利贷开始甚嚣尘上。

　　时代周报(微博)记者从温州某权威部门获得的一份官方材料显示，据统计，温州民间资本超过6000亿元且每年以14%的速度增长，其中参与民间借贷的资本约1100亿元，占全市银行贷款的20%左右。据温州市人行对近1000家融资中介机构的银行账户的资金交易情况监测，2010年以来6个季度的账户交易额逐季递增，规模总体呈增加态势，其中今年第二季度交易额是去年一季度的2.13倍，达到444亿元。

　　这些民间借贷资金主要来自民营企业主和普通家庭的闲置资金，包括：温州当地生产生活结余的资金，全国各地在外温州人的投资回流资金，温州在世界各地华侨汇回的资金。初步估计，来自当地企业等经济实体的资金占30%，来自当地居民的占20%，来自全国各地和世界各地的也分别占20%。其中部分资金来可能通过银行个人贷款的渠道间接流入了民间借贷市场。

　　其次，民间借贷利率处于阶段性高位。今年以来，温州民间借贷综合利率持续上扬，8月份，温州民间借贷综合利率首次突破25%，比年初提高2.08个百分点，9月份民间借贷综合利率再次升到25.44%，处于阶段性高位。其中，7月份融资中介机构出借年利率高达39%，比年初上升1.67个百分点；一般社会主体之间的普通借贷利率20.24%，比年初上升3.2个百分点；小额贷款公司的贷款利率20.21%，比年初上升2.02个百分点。

　　从民间借贷资金用途来看，用于一般生产经营的民间借贷规模为380多亿元，占比35%；用于房地产项目投资的220亿元，占比20%；一般社会主体(个人为主)借给民间中介的借贷资金余额220亿元，占比20%；民间中介借出，被借款人用于还贷垫款、票据保证金垫款、验资垫款等短期周转的为220亿元，占20%；剩余5%即60亿元为其他投资、投机及不明用途等。

　　该资料显示，温州中小企业对民间借贷市场依赖持续增强。据对温州350家企业的抽样调查显示，今年一季度末的企业运营资金构成中，自有资金、银行贷款、民间借贷三者比例为56:28:16，银行贷款比上年同期下降2个百分点，比年初下降4个百分点，而同期民间借贷占比分别提高6个百分点和4个百分点，与银行贷款形成此消彼长的局面。同时，据瓯海区对105家中小企业抽样调查，在企业初始资金来源中，有15家企业完全靠自有资金，占14.3%；其余90家企业均有通过民间借贷筹措资本，其中有32家企业的初始创业资金没有银行贷款，完全通过民间借贷获得资金，占30.5%。民间借贷成为当前中小企业资金来源的主要渠道之一。

　　而民间信贷存在的基础，是信用关系。在老板、“老高”的跑路潮下，民间借贷出现挤兑，危机由此大面积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