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猪:一只特立独行的猪
http://msn.finance.sina.com.cn 2011-12-20 18:46 来源: 《中国慈善家》文 | 本刊记者 赵晨 摄影 | 林一
因为八年前一次无聊时的意外之举,北京某间写字楼的格子里少了白领余志海,却多了公益人安猪
当你无聊时会做什么?安猪的选择是做个志愿者。“非典”期间,安猪正好30岁,整天无所事事地宅在家里泡论坛,偶然看到某网站一则招募志愿者的帖子,于是他应声而起,从此成了一名志愿者,每周去给少管所的孩子们上课。
安猪还是名“驴友”,喜欢背着背包到处跑。他在一所山区小学听过一堂语文课,讲的是《钱塘江观潮》。老师对孩子们说,我们见不到大海,请大家想象一下大海吧。回到北京后,安猪琢磨着要做些什么。2004年的一天,他突然想到“多背一公斤”,那刻仿佛闪电照亮脑海,以致他“兴奋莫名,彻夜不眠”。此后他建了网站1KG,号召驴友在旅行时多背一公斤,为沿途的孩子带去一些文具和书本。响应者众。但很快,仅用晚上下班的休息时间打理网站,他渐感吃力。
那时,安猪的社会身份还是白领余志海,朝九晚五,灰头土脸,却假装斗志昂扬地去见客户;患有“周日周一综合焦虑症”——周日愁周一,周一怕上班。他还为自己规划了“三年资深、五年主管、十年副总”的人生,可总觉得不得劲,“压抑、无聊、没意义”。2006年,他决定赌一把,辞掉工作,全职做公益。他给了自己三年期限,“大不了再回来找工作”。
从此,他开始这样介绍自己,“你好,我是安猪,‘安全猪肉’或‘安心做猪’的简称,‘多背一公斤’的发起人。”
从一开始,“多背一公斤”走的就不是NGO路线。因为那时安猪压根儿没听说过“NGO”这个词。他想要做的是社会企业,经济独立,自己养活自己。尤其是后来,当他看到太多草根组织为了生存,一年到头疲于应付项目,以致忘了最初的使命和梦想,他庆幸于自己当年的“无知”。
但他选择的这条路并不好走。2006年,“多背一公斤”只有安猪一个人。他对生活要求不高,“吃喝拉撒花不了多少钱”,也不必给自己发工资,一年就这么过去了。2007年初,第一位同事来了;半年后,又一位同事加入。他开始感到压力——既能赚钱又能做好事,这样的机会似乎不那么容易找到。
2008年,汶川地震后,安猪和同事奔赴灾区,为那里的人们搭建了帐篷图书室、板房图书室。看上去似乎行动迅速,但灾区的真相却让安猪心生迷茫,不知道什么是自己能做的,而什么又是自己应该做的。七月的某天,阳光灿烂,他站在红白镇的山岗上,看风拂过层层小小的新坟,“那一刻,我的心从来没有如此绝望”。
一个月后,在昆明某青年旅馆的沙发上,看着天上的云,路边的树,和阳台上的云,一瞬间,安猪豁然开朗。他开始接受这个世界和他身处的这片土地,接受所有的一切。“它崩坏;即我崩坏,它沉沦,即我沉沦。但同样的,只要还有一盏灯在亮着,这片大陆就不会黑暗。”他在博客中写道。
回到北京后,他继续为“多背一公斤”而忙碌,1KG网站注册的志愿者也越来越多。到2008年底,他们共为“1KG”发掘出500多所需要帮助的乡村学校。一位网名“雪糕”的志愿者,在几个月内,自发组织了二三十次志愿活动。这令安猪更加坚持“1KG”的价值观:相信每个人都有能力做好事,他们不需要被组织;而安猪要做的,就是设计出更好的工具,让这个过程变得简单。
为了给“多背一公斤”找钱,他注册了一家名为“爱聚”的公司。此时,作为一名社会创业者,安猪依然没有找到“即赚钱又做好事”的模式。
2009年的一次头脑风暴中,有人想到了“一公斤盒子”这个概念。像一切没有在合适时间出现的事物一样,这个天才概念仅仅是在头脑中风暴了一下,之后就被有意无意地忽略掉了。接下来的两年中,安猪和他的团队依旧跌跌撞撞地尝试着所能想到的各种模式。
他卖过公益贺卡——老实说,那张贺卡设计得很漂亮。但很快,这一模式就夭折了。他还想继续建公益图书室。不多时,这个方案也步入公益贺卡的后尘。其实它们都谈不上失败,只是在安猪眼里,仍然与捐钱捐物的老套手法无异。
安猪想要的是什么?他也不知道。直到2011年年中的某天,一家电子商务网站的家纺频道找上门来,想跟安猪合作做点公益营销。安猪想起了两年前的那次头脑风暴,“一公斤盒子”开始重启。所谓“一公斤盒子”是这样一个概念:当志愿者拿到这样的一个盒子后,可利用里面装有的材料和操作指南,为36位学生上一节主题课。这就为那些想和乡村小学的孩子们进行交流、互动,而自觉能力有限的志愿者,提供了简便易行的工具。
接下来,安猪和他的团队,集结各个领域的志愿者,头脑风暴了数次,于是就有了如今我们看到的美术盒子、手工盒子、戏剧盒子、阅读盒子。《中国慈善家》采访安猪的那天下午,他们正在进行一场“自然探索盒子”的头脑风暴。这个盒子,是为了让孩子们在探索自然的同时,培养和大自然的感情。
安猪很看好“盒子”。这是一个开放的工具包,每个人都可免费在1KG的网站上申请。不同的人在实际操作时,可发挥各自的创意,既保证了志愿活动的主动性,又能通过反馈来丰富和完善“盒子”。有点像“维基百科”,哪怕是普通如你我,每人贡献一点点,就可以做大大的事。
七年前,安猪刚刚发起“多背一公斤”,那时他心中理想的志愿工作是:开放的、快乐有趣的、自信张扬的,以一种事业的形式来经营的,能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也能让自己变得更美好的。如今,他偶尔还会有一些咬噬人的烦恼,比如快到月末时担心为团队成员发不出工资,但安猪觉得,“一公斤”上路了。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最初的心一直都未改变。
Q&A对话安猪
平等、快乐、分享
中国慈善家:很多人做公益,可能有这样一种心理或情结,想为那些山区的孩子做一些贡献。你有这样的心理吗?
安猪:没有。当初做“多背一公斤”,只是觉得很好玩,有创造性。但我并不在乎是否能改变什么。改变别人是一种很自负的想法。不管这个人多可怜,你都没有权利去改变他。这是他自己的生命,只有他自己能决定改变与否。
中国慈善家:但“多背一公斤”的介绍中说,“可以开阔孩子们的视野、激发想象力,传播知识和能力。
安猪:对啊。但并没说到改变。“改变”是涉及人的价值观的问题。“多背一公斤”是一种分享。我可以告诉孩子们电脑是怎么回事,在北京是怎样的一种生活,甚至告诉他们北大、清华是什么样的。
中国慈善家:这不已经是蕴含一种价值观在里面了吗?
安猪:没有。如果你告诉他们,城市生活比农村生活更好,这就蕴含价值观了。这种事情不能做。但你不能因此剥夺人家的知情权!
中国慈善家:具体操作时,可能很难贯彻“平等、分享”的理念。
安猪:关键是,能否设计出一个很好的活动,让志愿者和孩子们都能从中体验到平等。
中国慈善家:最终会把“多背一公斤”或“爱聚”做成一个什么样的东西?
安猪:这是不可知的。一开始很简单,就是为孩子们背点书、文具,后来觉得不够,就想做个社会企业,现在则是做“一公斤盒子”。但我们的方向是,努力动员每一个人,让更多的普通人参与到公益中来。我们不是在做项目,而是将项目重新设计、开源化,提供傻瓜式的工具包,使普通人也能照着做。
中国慈善家:这个思路是怎么来的?
安猪:可能与互联网有关。互联网的精神是开放、共享,而非封闭、控制。我的公益思路受维基百科影响很深,它是那种完全开放式的写作。传统词典,可能需要几百个专家,花几年时间才能编出来。维基百科没有专家,甚至没有一个明确的组织者,你按照它的流程编辑就可以了,你编辑完,别人也会编辑你的,最后这个东西会越来越完善。这是它最神奇的地方,也是我很关注的一点,如何让普通人通过协作产生很专业的成果。
不想被公益“绑架”
中国慈善家:你难道真的没想过去改变别人、改变世界吗?
安猪:改变别人,改变世界,是很可怕的思维。没事不要去改变别人吧,改不改变是别人的权利。你可以提供、服务,可能最后的结果改变了世界。
中国慈善家:你这种想法是怎么产生的?
安猪:可能跟我的阅读有关系,我看佛学的书比较多。佛家讲,表面上是你在“渡”别人,其实是由他自己决定的,每个人都有佛性。难道你是一个天生聪明的人,别人都是草包,要你去解救他?佛教强调众生平等。
中国慈善家:公益领域的工资偏低,大家都说是为了理想,搞得很悲情。
安猪:对啊。其实是被绑架了。我自己也经历过这种阶段,发现很可怕。本想做点好玩的事,但人家觉得你应该不食人间烟火。
中国慈善家:这是你向基金会申请资金时的感受吗?
安猪:基金会还好。其实更多是公众对你无形的压力。比如,媒体采访我,会问你以前工资多少,现在多少?然后回去写,“安猪放弃高薪投身公益”。
中国慈善家:其实你不希望这样?
安猪:对啊。但当时没经验嘛。第二天登报时发现,惨了,被人套住了。
中国慈善家:可事实是,你确实放弃了高薪。
安猪:但这种表述是有误导性的,这会让人觉得你是高尚的、纯洁的。
中国慈善家:你不想把自己搞成那样?
安猪:宗教认为人是有罪的。如果做公益就意味着放弃、献身,对不起,我没有这个义务。如果你要求我这样,那是在用道德绑架我。我很关注消极自由。
中国慈善家:你是一个自由主义者?
安猪:自由分两种,积极自由和消极自由。积极是指,我做我想做的;消极自由是,我不做我不想做的。就像逼捐,大家问王石,你怎么才捐200万?他没有捐献的义务。因为有钱就应该捐,这是很荒谬的,但这居然成了大多数人的共同认识。
更认同“行动者”
中国慈善家:看到你们网站的介绍,未来会把跨界的一些东西,比如艺术、技术等,引到公益中来?
安猪:对,因为现在中国的公益是悲情公益,不好玩。就像《唐伯虎点秋香》里的情节,大家都在比惨。最后会导致同情心被消费,人心也渐渐麻木。我们不能把受助者看成完全弱势、等待救助的人,然后把自己当作救世主。一旦把它变成不平等关系,这种不平等就会加剧。
中国慈善家:但确实有很多弱势群体需要得到帮助,做慈善也需要恻隐之心。
安猪:的确需要恻隐之心。但我更喜欢另外一种方式。人的同情心是会疲劳的。慈善消费同情心,跟新闻消费同情心一样,开始可能有效,但生命力不会太长。传统慈善的问题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很少拷问、或回避拷问背后一些制度性的原因。
中国慈善家:2008年汶川地震后,你到灾区救灾。能否谈谈地震给你带来的冲击?
安猪:在那里,我看到跟媒体报道之外的另一面。做公益和做公民,当时是有矛盾的。一方面要耐心细致面对灾民,要笑,另一方面还要面对真相。这给我很大冲击:怎么做才是有效的,才是对的?
中国慈善家:重要的是成为一个公民?
安猪:对。公民社会是一个大的框架,NGO的存在是为了推动公民社会。而真正能代表公民社会的,是那些个人意义上的行动者。
中国慈善家:在你看来,行动者是一种什么样的人?
安猪:在进行公民社会实践的人。传统做慈善的人也是行动者。只要是在公共领域为公民谋求公共利益,就是行动者。我应该也是这样的行动者。这是我的身份。
中国慈善家:你更愿意别人把你当作“行动者”,而不是“公益人”?
安猪:无所谓。但我更认同“行动者”这个身份。大家对“公益”这个概念有成见,以为做公益就是做NGO、做慈善。“行动者”更灵活,更多是从自我、从自我的良知出发。
中国慈善家:目前你做的,都是你真心想做的,不管是从你的良知上、还是喜好上,这样的感觉是不是很棒?
安猪:对。我很满足的一点是,我在同样的问题、同样的方向上进行深入的思考,不断去发现更深层次的原因,找到创新的解决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