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张艺谋
http://msn.finance.sina.com.cn 2012-01-29 11:35 来源: 中国经营报肉唐僧
我没看过《金陵十三钗》,事实上我没看过张艺谋的任何一部电影。对他的印象仅来自别人的评述,归纳起来无非三条:其一,这是个搞摄影出身的导演,重画面轻内容;其二,这导演是一个狡黠的西北人,靠挖掘中国传统元素在外国友人那儿讨巧;其三,导演在其奥运开幕式成功后尝试商业片,很失败,眼瞅着就要不行了。
每拍一部电影,剧本初稿弄出来之后,张艺谋就喜欢邀请各色人等开神仙会,称之为“喷剧本”。我参加过两次,是《山楂树之恋》和《金陵十三钗》。因为是讨论剧本,所以文学界的老师就多。我这个互联网专业人士,只是因为和张艺谋的文学总监周晓枫认识,就被戴了顶“外国文学爱好者、《收获》杂志潜在读者”的帽子,让我打酱油。
所以,我虽然没看过张艺谋的电影,人倒是见过两次。这两次见面,让我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金陵十三钗》上映后,我留心看了些影评,很失望,没有一个人评在点儿上。张艺谋是怎么想的,他为什么要把电影拍成这个样子?没有一个人提出这样的诘问,并试图给出答案。
虽说作品出来之后,“作者即死”,受众有绝对的阐释自由,但我还是有点儿固执和怀旧地觉得,那些“专业影评人”与普通观众应该有所区别,他们理应承担起通过文本去猜测作者本人意图的任务。虽然,这任务的必要性已经被罗兰·巴特、乔纳森·卡勒和理查德·罗蒂们所否定。但是,对智力最好的尊重,不正是不带任何功利目的地去使用它吗?
在《张艺谋的作业》一书中,张艺谋说他年轻时搞摄影之余,也背些唐诗宋词、甚至《文心雕龙》什么的,“冷不丁地引用一下,显得自己还有那么一点文化”,但是在“喷剧本”的两次讨论会上,我强烈地感觉到,他和周围那些文学界的老师们是完全不同的人。他考虑问题的角度和他们不一样,思维方式和他们不一样。更重要的是,剧本中的情节到底意味着什么,张艺谋与文学界的老师们也有根本性的理解差异。张艺谋像什么呢?如果拿画家来类比的话,我认为他像康定斯基。首先,作为抽象派绘画的领军人物,康定斯基是从表现主义蜕变而来,所以偏爱浓烈奔放的色彩;其次,他的画是抽象的,既没有具象的表达,更没有意图的表达;最后,他是信仰通灵的。即:一幅画是一个仪式,尝试着与更高级智慧或神灵的沟通,每一个线条、每一个色块,都是这个仪式中的一个动作或音符。
以《金陵十三钗》为例,虽然我不知道最后拍成什么样子,但是最初的剧本有明显不合理的地方,比如故事的主角们进入教堂的过程过于冗长;那几个国民党兵的角色并不是必须的,完全可以裁掉;战争的进程和大屠杀的残暴完全可以用间接的方式加以渲染,以省出宝贵的时间,为电影叙事保持住从容的节奏。我一开始以为张艺谋是缺乏在诸多情节碎片中进行取舍的能力,但争论起来之后发现并非如此。比如我以塞尚的大浴女为例,指出为了构图和效率的需要,应该多安排3~4人一组的镜头和情节,比如打麻将。又比如我提议人最恐惧的是在对惩罚的等待,所以赴宴前晚的节奏要明显地慢下来,给观众情感代入的时间,张艺谋不论同意与否,都能迅速和准确地理解我的建议。但是同时,他却仍然执拗地不肯砍掉一些明显不合理的情节,比如电影开头英格曼在面粉厂与日本兵的打斗,以及与墨玉的性戏。对于情节的安排与取舍,在叙事的合理性之外,张艺谋显然有说不出或不便于说出的理由——对于电影叙事手法或表现形式内在的深层次结构的探索,就像康定斯基在画布上安排线条和色块。我认为,张艺谋本质上也是个“通灵术信仰者”。情节、形式、结构、节奏,这些看得到的东西,都只是为一个更高级的目标而存在。这是聪明人常犯的一个毛病——着迷于为各种不同问题寻找一个通杀的解决方案。
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本张艺谋对自己创作生涯的回顾,被命名为《张艺谋的作业》,是大有深意的。从陕西第八棉纺厂织袜工艺组一直到北京电影学院二年级,看不清未来的张艺谋本能地把自己定义为一个工具性存在的人,“对别人有用”,来增加自己可能的机会。但是即使是在当知青时在农村画毛主席像,他也表现出对形式突破的强烈愿望。他画的毛主席像比“正常”的用色要鲜艳得多,而且每户老乡家门板上他都去画上一个,蔚为壮观。进入电影学院的头两年,张艺谋是在摄影系,他拍的照片也是以形式上的求新为诉求。但是接触了电影之后,有一次有人对他说:“你在平面构图上用心太多,但是电影院是动的,你切不可让平面意识太多干扰你,否则你出不来,会走火入魔。”张艺谋深有所悟,从此后再也没有碰过相机。这也证明了,浸淫于技术细节所带来的感官乐趣并不能让他得到深刻的满足,本质上,他还是一个概念的动物,虽然,他并不一定清晰地知道那概念到底是什么。
在奥运会开幕式成功之后,批评张艺谋成了一种文化风尚。习惯于五个人二十八种意见的文化人,此时却罕见地达成了一致,齐心协力地把张艺谋打造成文化圈里的佐丹奴,以彰显自己不俗的品味。对于这一切,张艺谋并不是很在意。“奥运会开幕式这个东西,没搞砸,就行了。”相反,对于成功后所获得的创作自由,他却极为看重,再也不需要为了“对别人有用”而努力了,再也不用工具化地生存了。“……第一部《红高粱》,我当导演的处女作成功了。第二部《菊豆》,得了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提名。第三部《大红灯笼》,第四部《秋菊打官司》,第五部《活着》,连续五部,我已经把三大电影节的奖全得了一遍。有了这些基础,一棵树就长成了,再后面文化人骂我拍垃圾了,一直在批判,但是批了这么多年,这棵树还是树。”这可以解释一个现象:在获取功名的过程中,张艺谋的作品呈现出一定的同质性,说明他在算计,想着怎么讨好观众和评委。而“这棵树”长成了之后,他再拍出来的片子,就是十三不靠了。通灵术者兴高采烈地摆出了乩坛,嘴里不断地变化着咒语,观察着沙盘上的字迹。他也坦承:“《三枪》是掉沟里了。”表情很沉痛,除了拍了个烂片给自己的声誉带来负面影响之外,更有找不到与“更高级存在”的有效沟通方式而产生的痛苦和彷徨。
我相信,张艺谋还会再拍好多“烂片”,因为他决不肯辜负他得来不易的创作自由。所以,看到对《十三钗》的诸多评论,比如宣扬男权思想处女比妓女值钱啊,对于大屠杀的史实没有采取正确的姿态和立场啊之类,我心里是有点悲哀的。他的电影或许是有主题的,但就算有,也肯定不是现实世界中这些具象的东西。
本书的第二作者方希,是我的好朋友。在我有生之年,从没见过任何一个人,谈话的机锋和急智能与之匹敌。和她在一起吃饭是一件既痛苦又甜蜜的事情。甜蜜是可以享受到她高质量的刻薄话和双关语。痛苦则在于,我不幸正是那些刻薄话的承受对象。读完此书我曾问方希,你为什么拿出饭桌上的劲头去和张艺谋神侃,把这书搞成一种对话或诘问的形式?方希的回答是:“关于这本书的体例和内容,张艺谋未做任何约束。我退到后面,甘心做一个速记,是为了向读者呈现一个他自己眼里真实的张艺谋。”
我想,她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