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木头和黄泥坯混杂的废墟上，王明杰头戴金丝猴皮缝制的帽子，敲着羊皮鼓，唱着别人听不懂的经文。凶死者的家人们，停止了悲哀，在这个神秘又不明就里的仪式中静默着。王明杰是羌族的释比，他在给地震中死去的族人们招魂。

　　“戊子年，地震大灾难。”王明杰说，他要把这一句补充到唱的总经中。这位68岁的老人，是羌族仅存的几位释比之一。释比是羌族的神职人员，也是古羌文化的传承人。羌族没有文字，历史就记录在释比口传心授的唱经中。据传，大禹就是羌族第一个身兼酋长的释比。

　　羌族已经有几千年的历史。羌，是甲骨文中反复出现的惟一一个氏族名称，是中华族群和巴蜀文明最古老的源头之一。

　　王明杰家在汶川县萝卜羌寨。萝卜羌寨被认为是三四千年前的古羌王遗都，是迄今为止发现的世界上最大、最古老的黄泥羌寨。中心寨区的建筑户户相连，层层叠叠，屋面几乎连成一片。整个寨子看上去象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所以也叫“凤凰寨”。

　　这里曾经是很多游客眼中的世外桃源，被称为“云朵上的街市”。现在，白云空自悠悠，街市已成平地。在1970米的高空，“云朵上的街市”只在想象和传说中。大部分人已经搬到寨子下面的安置点去了，王明杰还留在废墟边，在三女儿家的小卖部边搭了个帐篷。找他的人很多，他出门时在帐篷门口立个木牌：“家里无人，马上回来。”

　　地震那天，王明杰正在家中。

　　感觉到大地摇晃时，释比嘴里会发出“咂咂咂”的唤狗声，希望地下化身为狗的地藏王母亲能制止住儿子的抖动。在这片地震活跃带，祖上面对地震时，都曾发出这样的声音，每次都能奏效。但王明杰失败了，他甚至没能占卜出这一天的凶险，只能无助地看着他家那间住过9代人的黄泥房子塌了下来。

　　当天下午，释比王明杰开始为死去的人们做丧葬。从招魂到开路，一次两个小时，之后，他每天都陆陆续续地为死去的人们唱经，让亡灵能得以安息。

　　释比老人在做法事唱经的时候，得配齐一整套东西：猴皮帽、羊皮鼓、神杖、师刀⋯⋯，才能抵挡毒药猫的纠缠。王明杰从废墟里只找到了猴皮帽、压破了的羊皮鼓、政府颁发的证书、一些有关羌族文化研究的书，其它物什都归于尘土了。

　　这些被埋的法器已经有上百年历史。“文革的时候，被红卫兵烧掉一些，剩下的被人偷偷收起来，文革结束后，继续用到现在。”王明杰说。文革不允许敲鼓唱经，因为那是“封建迷信活动”。 红卫兵冲进释比们的家中，抄走法器和经书，砸碎神龛上供奉的释比祖师猴头神，推倒房顶上供奉的白石神。释比们遭到了批斗，被要求戴着猴皮帽，排着队跳舞。跳完后，猴皮帽和羊皮鼓当面烧掉。在那个打倒一切的年代，很多释比带着上千年的文化积淀和几天几夜唱不完的羌人历史去了。

　　王明杰觉得自己忙不过来，地震之后需要释比老人的时候太多了。丧葬、祭祀乃至于重修房子，都要释比到现场唱经。这次地震中，整个羌族人口损失了近十分之一。萝卜寨244户人家、接近1200人口，有100多人遭遇了凶死，其中包括他的师父——92岁的释比张福良。按照传统，释比要为凶死之人唱经三天三夜，还需祭祀传说中的羌人祖先穆解珠、穆比塔，这次都简化了。

　　培养释比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至少要拜师学艺三年，师傅传授的经文必须每天早晚背诵，要求记忆好，悟性高。雪满三年，师傅认为能出师了，才可以举行仪式，由德高望众的释比盖封能。2001年，92岁的释比老人张福良开始挑选有潜质的学生，时年61岁的王明杰得以拜其门下。2006年6月，汶川县政府给他颁发了一块“古羌释比文化传承人”的牌匾。王明杰说：“以前的老释比没有的，从我这一代释比开始发这个牌。”

　　释比唱经的内容包括上中下三卷，每卷各分十二段。上卷为祭山、还愿；中卷为安神、驱邪、嫁娶；下卷专门为凶死之人所唱。王明杰还没来得及将下卷学毕，老释比张福良便于地震中成为“凶死之人”。这次地震中，一共有两位老释比丧生，而整个羌族能够主持祭山会的释比只有6人。以释比文化为代表的羌族文化受到了不可复原的伤害。羌族文化的集中地——北川羌族民俗博物馆上千件文物被埋在废墟里，那些是学者们几十年的心血。

　　去年，为了保护羌族文化，绵阳市专门拨款10万元用于羌族文化遗产的收集，倡导羌族群众踊跃捐献藏品。谁也没想到，这次收集行动却导致了羌族文物的集体被毁。这些文物是羌族人的珍藏，流传了几代甚至几十代的家传宝贝。所幸的是，有120多件文物去年经过认定级别后送往绵阳市博物馆馆藏，这才幸免于难。

　　释比们老了，没有力量把他们的经史灌输给年轻人。年轻人向往着外面的世界，对老人们口中的圣典揶揄着逃避。释比们渐渐地不再做法事，一些羌人甚至开始请道士。除老年人外，年轻人很少会说羌语了，他们羡慕的是一口流利的普通话。1991年，研究者用拉丁字母创制了羌族语言，威州民族师范学校和阿坝师专先后开办羌文班，但不久却停止招生，羌语已经无力回天了。现在，这两所学校在地震中也损毁严重，另迁他处。

　　释比老人一直只传给德高望重的老人，原来有个60岁的老人正准备开始学习，地震之后决定不学了，“学了也用不了几年”。王明杰最近收了一个徒弟，他决定把12种技能分开教给12个年轻人，一人学一种，“只有一个人全学了，容易失传”。王明杰的儿子和女婿在灾难中离开了人世。现在，他和失去丈夫的三女儿、4岁的外孙女生活在一起。

 

　　

分享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