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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州悬念

http://msn.finance.sina.com.cn 2011-10-08 14:25 来源: 《环球企业家》网站

  李俊

  制造业企业主跑路的消息不绝于耳。一度为民营经济补血的民间借贷,为何却成炸药桶?

  9月21日,一则关于温州最大眼镜企业信泰信团董事长胡福林欠款14.3亿元(民间传言20亿元)出逃美国的消息,突然在微博(http://weibo.com)上以爆炸性速度传播。

  这不是谣言。当天上午,已有上百名供应商开始聚集在信泰集团内外索要货款。9月23日,当《环球企业家》记者赶到位于温州瓯海经济开发区娄桥工业园中央路89号的信泰集团门口时,供应商愤怒的情绪已经转向了处理善后事宜的瓯海经济开发区管委会。

  “信泰欠我们100多万元,政府说对账,但拿到手的只是一张没盖章的白条。” 一位做太阳镜板材的徐姓供应商皱着眉头,操着一口山东口音说道。

  “他还拿到了白条,我们到现在连门都进不去。信泰欠我300万元货款,这都‘买不到’进去的‘门票’。”一位做塑胶的王姓供应商说,自己等了一天还没让进门对账。

  此前毫无征兆。这家由胡福林创立于1993年的私营企业如同许多善于抓住机会的温州本地企业一样,从1990年代迅速崛起,其“海豚牌”眼镜是浙江省同行业中第一个获得“中国驰名商标”称号的品牌。胡由此成为温州当地知名的企业家之一,还兼任浙江省眼镜行业协会副会长、全国眼镜光学标准化技术委员会委员、九届浙江省政协委员等职务。

  现在,胡和信泰集团的信誉就像是被一拳砸碎在地上。到9月24日时,情形又继续恶化。当天上午,失去信心的1000多名信泰员工走上街头,打算采取更公开的方式索要最近两个月的工资、补偿金及养老保险。人群一度造成瓯海区前花路段交通堵塞,后被政府相关人员劝回。

  晚上8时左右,瓯海经济开发区管委会党委书记蔡足胜等与信泰12名高管紧急磋商员工工资和补偿金发放问题。蔡告诉《环球企业家》,当天下午已开始发放信泰拖欠员工的两月工资,并表示已有员工领取工资。然而,本刊从多个信息源得到的信息,当日补发工资事宜未能与员工达成一致,领取工资的只有5人。

  9月25日阴雨绵绵,早7点40分,信泰1000多员工再次走上街头,并造成六虹桥交通瘫痪。《环球企业家》在现场致电瓯海经济开发区管委会党委副书记谢成敏,对方告之“周日休息”并迅速挂断电话。下午3时左右,人群在有关部门的干预下散去。

  仓促拼出的故事版本,是一个被赚快钱的欲望冲昏头脑、背负巨额银行贷款和民间借贷债务而无力偿还,有预谋地出逃的背信弃义者的沉浮史。胡福林凭眼镜制造业发家后,先后将大笔投资投入房地产和股市,2008年,胡更是大胆下注12.5亿元进军新能源行业,先后成立了信泰江中硅新能源股份有限公司、浙江赛力科技股份有限公司、温州中硅科技有限公司,欲打造年产值70亿元的光伏产业。

  这样的愿景的确鼓舞人心。去年,信泰的主业眼镜制造的产值只有区区2.7亿多元。而烈日灼人的中国光伏产业已经制造了多家上市公司,如此疯狂的景象已经引发了江浙地带多家业外企业砸下重金,如浪莎袜业、波司登等(详情请于Gemag.com.cn查阅《光伏的极夜》一文)。胡福林自然也看到了机会。

  但是,本刊记者采访数位信泰集团内部人员后独家获悉,胡福林并非是“主动”出逃,而是因为一位与信泰有往来的银行内部职员率先“制造”了这一消息,由此引发相关银行、供货商等开始恐慌,继而发生追债风波。

  信泰就此被恐慌情绪扼住了喉咙是有原因的。整个温州——甚至江浙地区近来已发生多起制造业企业主转移资产而后外逃的事件。在信泰事发第二天,温州又有9个老板跑路。资金链断裂的风险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接下来,会影响到更多与之相关联的公司。

  最新消息是,温州政府已发布《关于稳定规范金融秩序促进经济转型发展的意见》等多个文件,力图稳定局面,避免大批小微企业因融资问题而倒闭。银行亦接到通知,要求不抽贷,不压贷,积极扶持小微企业。温州市经信委监测的855家重点企业中,认为当前资金面很紧与偏紧的企业,占了76.7%,比上半年提高了28个百分点。温州公安局副局长叶望庆公布数据显示,今年以来,温州警方已立案的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和集资诈骗案件,已达到19起。另外,还有4起定性为非法经营案件。

  长期以来,民间借贷一直为无法从银行融资的温州中小企业补血,为何现在却成了火药桶?

  “真相”一种

  胡福林跑路的普遍被接受的逻辑是,由于企业扩张速度过快,导致资金紧张,不得不以高利息的民间借贷方式维持企业运转,最后资不抵债,跑路。甚至有传言称,胡与前妻之前是假离婚,而且将信泰优质资产如“海豚”品牌都转移到其妻名下。

  但奇怪的是,胡在8月底居然偿还了银行约1亿元的贷款。如果其要跑路,为何不卷走此款?实际上,信泰集团尚有大批固定资产等,仅眼镜厂就有三处地产和房产,其中新厂占地120亩(2/3的厂房还没有建好),房屋17栋,这还不包括光伏产业及分布在市区的连锁店等。

  数位在信泰集团担任中高层管理职务的不愿透露姓名的人士向《环球企业家》讲述了另一个版本的事件经过。据称,9月19日中午,胡还领着某银行的行长和相关授信人员对信泰进行授信评估。不料,一家小额担保公司来厂大闹,要求信泰偿还借款。可想而知,银行给信泰的此次授信自然泡汤。

  9月20日,胡出差美国,打理“美式眼镜连锁”的相关事宜。由于温州与纽约的时差为12小时,此时有关胡欠款出逃的风声传出,银行打电话求证时,无法联系到胡本人。由此,事态恶化,从而引发了此次信泰崩盘风波。

  谜团在于,该家小额担保公司为何恰好在银行授信评估之时出现在信泰公司?谁又是第一个放出胡福林出逃的消息?动机为何?

  信泰内部人士将矛头指向当地一家银行。“这家银行没有什么实力,以前找过我们未能达成合作,我们得到消息此事就是他们干的。”其中一位内部人士非常肯定地说。之前有传言说,信泰曾在内部员工中发动“集资、入股”,但却无力偿债,也被其当场否定。

  据悉,信泰在公司内部确实有集资,总额为2800万元。方法是,假如某员工月收入为1万元,其中5000元将作为绩效奖金由公司代管,根据全年工作表现到年底进行评估发放。信泰内部人士称,这样不仅能让员工得到实惠,也不失为保持人才稳定性的方法之一。另外的5000元收入,除去正常的生活开销外,员工可自愿存于公司,信泰按1分/月支付给员工利息。据称,信泰从来没有拖欠过任何一位员工的应付利息。

  另一位内部人士介绍说,信泰目前正处于一个转型期,资金确实比较紧张,但民间借贷也只有5亿元(坊间传言为12亿元),欠供应商货款1.3亿元,银行贷款8亿元,但这并不影响信泰的正常运转。他举证说,信泰主力品牌“海豚”眼镜的订单已从今年8月订到了明年4月份,总量为380万副,创了历史记录。刚刚过去的8月份,信泰销售额就达1200万元,去年同期是400多万元。而且,近期信泰就会收到一笔600到700万美元的订货款。现金流并无问题。

  不过,最糟糕的情形还是发生了。“我们彻底完蛋了。比如正常情况下,我们每月只要支付2000万元利息就能保证企业正常运作,但说我们老板跑了,大家能不紧张了吗?我们倒闭了对‘某些’企业是很有好处的。”上述内部人士说。

  本刊记者试图联系瓯海区经济开发区管委会和信泰集团现任总裁胡明芬,但均未接受采访,导致很多重要细节无法得到进一步核实。《环球企业家》亦直接拨打胡福林的手机并发短信求证,但未得到回复。

  坚硬现实

  任何人处在胡福林的位置上,恐怕都很难接受这样的现实。

  1980年,16岁的胡福林就在其父亲的作坊里以学徒身份学习做眼镜生意。据一位与胡有12年交往的温州企业家透露,胡早年点子就比较多,他很会懂得用高额利润和人情管理来调动销售员的积极性。五年后,胡创立了温州第一家眼镜批发零售公司。

  然而,就在这一年,温州上发生了一件震惊全国的由民间借贷引发的群体事件:“抬会”案。1985年,国内经济趋热,资金渴求陡然增大,常规的信贷效益无法满足越来越大的借贷需求,有人想到了高息融资。当年4月4日,国务院批转《中国人民银行关于控制1985年贷款规模的若干规定》,要求严格控制信贷规模和货币发行量。而“抬会”的诱人高额回报,让这一游戏近乎疯狂。

  公开材料显示,当年温州九县两区有30万人卷入其中,会款发生额达12亿元之巨。到1986年春夏,支撑这条巨型资金链条上的会主开始出现潜逃现象。形势急转直下,极度的亢奋即刻转为极度的恐慌,抬会体系瞬间雪崩。成千上万的讨债者冲向会主的居住地。整个温州陷入空前的混乱。

  胡一定对这一风潮记忆深刻。1993年,胡和另外三名股东成立了温州信泰光学有限公司,注册资金5558万元,胡个人控股70%,主要为国外客户的贴牌生产。

  1994年,信泰注册了“海豚”商标;1995年,投资2500万美元组建浙江泰恒眼镜城集团;1998年,继续扩大投资,先后在深圳、东莞建立设计中心及多家工厂。

  温州中小企业协会常务副会长邱国宁告诉《环球企业家》,他在胡创业初期就与之相识,胡的敢想、敢闯作风让他印象深刻。

  2002年,信泰产值达10058万元,销售额9161万元,出口创汇1108万元。初具规模。

  醉心于实业的胡在2005年再度出手。当年,在瓯海娄桥工业园圈地120亩,投资4300万美元,成立中国信泰光学有限公司,雄心勃勃地希望升级其经营模式,以品牌运营、设计研发为主,与国际接轨。当年12月,中国第一支光伏概念股无锡尚德登陆纽交所,并将创始人施正荣轻松推上了中国首富之位。

  在此前的1999年和2004年,温州民间借贷风暴再起。温州平台、苍南两地又爆发“会案”。幸运的是,胡福林并没有涉足其中。

  胡可能真心希望能够把信泰打造成更具竞争力的眼镜制造商,一如其它温州制造商在打火机配件等细分领域所取得的全球优势地位一样。一位有着11年工龄的信泰老员工说,从他第一天踏入工厂大门,就感受到胡的梦想。“在厂里经常可以看到一些激励做大做强的标语,老板经常给我们灌输只有做大才能强盛的道理。”

  但是,大势已变。从2005年年中开始,中国宣布进行汇率改革,允许人民币小幅升值。信泰应该也感受到了出口利润下滑的寒意。接下来的2007年,一场来自海外市场的对中国制造质量和安全的信任危机再次让无数依靠国际订单存活的中小制造商重新要为生存而战。

  胡福林或许正是从那时起,感受到了增长的天花板。

  被损害的

  窥视光伏行业高额利润三年之久的胡福林,在2008年底勇敢地迈出了他的第一步——进军他并不熟悉的光伏产业。

  为此,信泰迅速成立了新能源事业部,总投入12.5亿元。胡可能做对了。2006年,信泰眼镜利润高达30%,但到现在仅为10%左右。2009年,信泰的国税缴纳额已经降为946万元,降幅达20.9%,到2010年则只有570.92万元。其制造主业几无利润可图。

  但投资光伏所需的巨额资金显然已难以从眼镜制造业中供给。此前,胡也和其它温州企业主一样,迷恋于房地产、股市等赚快钱的机会。高涨的融资需求,让温州民间借贷的平均月息从2008年的8厘,到2009年涨至1.5分。在银行贷款有限的情况下,胡只能求助于民间借贷。

  “如果民间借贷只占企业总资产的10%,实际上对企业运作影响不大。倘若是大额的、长期的、超出小范围的民间借贷,这就危险了。”温州经济学会会长马津龙告诉《环球企业家》。

  显然,信泰5亿元的民间借贷规模已远远超出了10%的红线。还好,2010年光伏产业回暖。虽然中硅光伏尚不成气候,但却给了胡福林迅速做大的梦想以一丝希望。

  但致命一击很快到来。

  2011年上半年,央行连连出手银根紧缩措施,几乎月月上调存款准备金率,目前已到21.5%的历史高位。而民间借贷的利息也水涨船高,去年上涨至3分(年息36%),而目前年息已经达到100%以上。

  如此高的借贷成本,不仅拉紧了企业的资金链,也让贷出方坐立不安。原本建立在熟人社会基础上的民间借贷关系正在被打破。6月,位于温州乐清柳市镇的浙江天石电子有限公司猝然倒闭,厂区内值钱物品被职工以及债主搬抢一空,老板逃之夭夭。7月,龙湾区巨邦鞋业有限公司老板王某失踪;8月,温州锦潮电器有限公司老板戴某神秘失踪……

  企业倒闭数量也不断增加。工商部门数据显示,今年上半年浙江省注销的企业高达1.44万家,已超过2010年全年的1.24万家,一些新注册公司很多是原有企业为分散风险而设立的次级衍生企业。

  据央行温州市中心支行2011年上半年的《温州民间借贷市场报告》显示,温州有89%的家庭个人和60%左右的企业参与了民间借贷,规模约为1100亿元,而2010年同期为800亿元,这意味着过去一年温州有300亿元新资金涌入民间借贷领域。

  一位温州企业主说,一些取得银行授信的企业误以为只要有周转的头寸就可以继续获得银行贷款,不料银行收回贷款后再不发贷,导致企业处于不借高利贷等死、借高利贷找死的绝境之中。

  历史突然变得惊人的相似。庞大的参与人数与一连串的企业倒闭事件叠加,已经让恐慌情绪加剧蔓延,这会重蹈1985年不堪回首的“雪崩”事件吗?

  马津龙认为:“民间借贷是合法但不规范,但民间借贷越出了小范围的直接借贷的范围,使得风险加大。特别是老板不负责任的跑路的确可能导致恐慌情绪产生,从而引发严重的社会问题。”

  更值得深思的问题是,在1980年代领全国民营经济突围风气之先,之后备受赞誉的“温州模式”,为什么始终在低端加工制造的层级徘徊,并没有催生出更多具备更高竞争能力的大型民营企业?始终处于灰色状态的民间借贷虽与初级制造形成良性互动,但却未能螺旋式升级到金融资本与实业资本的更高层级的结合。

  长期观察温州经济的《温州悬念》一书作者吴晓波说,温州很难形成大的产业,有大量商人,但没有企业家。产业积累不足,他们有灵活的头脑,但缺少产业眼光。

  分析人士说,民间借贷的治本之术,是要将地下融资合法化,开拓证券、股权投资等市场,最重要的是发展实体经济。实体经济发展之后投资量会变大,才能产生更多的真实财富,才不会成为另一个旁氏骗局或泡沫。

  噩梦还在继续。最新消息是,9月27日下午,温州正得利鞋业有限公司老板沈奎正因借贷问题从一幢大厦的22层跳楼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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