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交所畸形生存调查：艺术品投机成风

　　卢先兵

　　中国的文化产权交易所，已入冰火两重天。

　　“4月时文交所还只有20多家，现在飙升到40多家，各城市都在拼抢。”9月下旬，深圳一名艺术品交易商负责人告诉记者。但与此同时，文交所核心业务，艺术品份额交易，在经历前期高达1870%的暴涨后持续下跌。

　　10月17日，天津文交所《黄河咆哮》画作份额价格只有2.46元，而其上市后价格一路飙涨，曾达到18.7元。高位套牢者不在少数。

　　尽管如此，国内文交所市场乱象依然没有大的改变。记者多日调查发现，除天津外，郑州、成都等文交所亦存在上市产品不对路、评估价格虚高、隐匿持有人、交易规则不合理等多种现象。

　　投机成风，暴跌亦挡不住新设文交所开辟艺术品份额交易的热情。9月30日，由天津文交所原创始人屠春岸负责运营的山东泰山文交所首个艺术品份额“黄永玉01”开盘遭爆炒，收于2.15元，相比1元的挂牌定价上涨达115%。

　　屠春岸受访坦承，艺术品份额交易市场乱象很多，但泰山文交所着力尝试一种可行的模式。比如，摈弃“资产包”，推动单笔价值在2000万以上的艺术品份额化上市；不设艺术品份额持有期限，防止到期买盘空虚等。

　　据媒体报道，最新消息是，近日中宣部文化体制改革和发展办公室下文，全面暂停了各地准备上马的文交所的审批工作，一切静候十七届六中全会的“定调”。

　　中国艺术品市场研究院副院长西沐表示，发展艺术品市场的核心基础是发掘消费需求，当务之急是建立相应的退出机制。同时要推动建立完善的监管体系，核心是确定监管机关或机构，制定全国统一的管理办法，明确监管规定，有效防范风险。

　　评估价格畸高

　　9月27日，黄永玉的国画《满塘》份额产品“黄永玉01”在泰山文交所成功挂牌申购，挂牌价格2700万元。

　　总经理屠春岸在微博(http://weibo.com)上表示，申购冻结资金4.6亿元以上，估计中签率不到4.4%。截至9月26日晚，已在泰山文交所开户的投资者1627户。

　　但泰山文交所此产品的高溢价旋即受到质疑：“黄永玉的画一平尺也才9万多，为什么泰山上市的价达到一平尺30万呢？”

　　按雅昌艺术网统计资料，黄永玉自2000年以来共上拍作品1032件，成交拍品820件，总成交额2.11亿元，历年成交均价在5397元/平方尺-9.41万元/平方尺，后者为2011年春拍成交均价。

　　也就是说，泰山文交所27.47万元/平方尺的挂牌单价溢价192%。

　　济南市美术馆在为该画出具的估价报告中称，考虑影响艺术品价格的诸多因素，经过尽可能周密的测算，确定估价对象在估价时点2011年9月1日的估价结果为：最低1984.27万元，最高3949.87万元。《满塘》的面积为98.28平方尺。

　　但业内一家艺术品交易商考察该报告发现，其估价方法明显“草率”。济南市美术馆列举了2010-2011年8月黄永玉已拍卖成交，每平方尺单价在10万元以上作品5幅，成交单价在12.99万元-40.19万元，成交均价20.19万元。而《满塘》上市最低价格为20.19万元/平方尺乘以98.28平方尺，即1984.27万元；最高估价则以40.19万元作为每平方尺单价，得出3949.87万元。

　　“算法太过简单，以平均单价为计算基础是不科学的，济南美术馆并不懂艺术品交易。”上述人士直言，艺术品是个性化产品，其估价首先需要权威专家结合多方面因素估算艺术品价值，然后再从艺术品交易市场寻找坐标系，要有足够的市场数据和严谨的评估手段。并且，拍卖市场和权益份额交易市场是两个不同的市场，其定价也不一样，份额市场还包含时间收益价值。

　　一文交所负责人直言，目前全国各文交所份额交易产品评估价普遍虚高，这部分缘于艺术品拍卖市场的疯狂炒作。2011年的春拍再创记录，成交额高达428亿，其间，齐白石《松柏高立图·篆书四言联》以4.255亿元成交，可谓“恶炒”。

　　“鉴定是个大问题。”该负责人受访表示，靠某些个别专家，说真的就是真的，说假的就是假的，不靠谱。鉴定问题，文化部都管不了，北京九歌国际拍卖公司就是例子。

　　9月15日，中央美院1982级10名学生联名称，2010年6月拍出7280万元的徐悲鸿油画《人体蒋碧薇女士》实为同学们1983年习作，该作品是北京九歌国际拍卖有限公司拍卖的。

　　前述文交所负责人说，艺术品评估不能拍脑子，一个画家某幅作品的最高价不代表他所有作品都这个价。“好多文交所都上了崔如琢的作品，他有的作品价格很高，但不能说他一百张、一千张作品都这个价，而现在恰恰在走这条路。”

　　7月7日，崔如琢“《荷风千秋》长卷”艺术品通过天津文交所交易系统成功发售，基础价4200万元，单价12.54万元/平方尺。据雅昌相关数据，这一价格接近去年秋拍水平，高于此前任一年份。

　　过高的定价或许已引起投资者不满，近期市场出现发售失败案例。9月下旬，成都文交所宣布《冰雪墨海》资产包发售失败。该资产包由于学志和张柱堂两位艺术家的作品组成，其中包括于学志的7幅国画作品。据雅昌相关数据，于学志作品2.6万元/平尺的市场价格与15.8万元/平方尺的发行价格差距明显，溢价率达508%。

　　成都文交所内部人士对记者表示，该所原本是想采取供需平衡的方式来避免暴涨暴跌的弊病，所以在8月“试水”集中发售艺术品份额加大供应，但不料市场反应并不理想，他并不认为失败是定价过高所致，“可能是市场培育问题，今后发行频率上会收一收”。

　　交易规则乱象

　　挑选鉴定机构和虚高估值，只是交易乱象的冰山一角。

　　深圳文交所首家合作交易商深圳市天禄琳琅文化传播公司董事长叶强说，多数文交所发售产品的出处和发行单位不透明，产品的选择也不具有代表性，缺乏投资性，成为仅具炒作意义的符号性对象。

　　记者翻查多家文交所份额产品公告，均未发现持有人信息，易令市场顿生“圈钱”之疑。而在份额产品的选择上，不少文交所显得较为随意。

　　“个人和机构牌子不重要，不存在特别有公信力的机构，内容上要让人信服，价格要讲清楚，至少不是拍脑子拍出来的。不是所有产品都适合上市。”屠春岸直言。

　　在叶强看来，当前有两类资产包或产品适合文交所上市：国家级艺术品以及有学术地位的成熟当代艺术家的作品，这两类品种具有深广的公众投资价值，可有力推动二级市场的流通性。“资产包是需要被运作的，如果缺乏后续运作，资产包会成为‘死包’，要么成为一堆垃圾，要么成为被疯狂炒作的对象。”

　　吸取天津文交所教训，屠春岸现在运营的泰山文交所就拒绝资产包。“到现在，我没有看到一个做得好的资产包。”屠说，某个三流画家，把他的100件作品打包，当然卖得出去，但仔细推敲，整个鉴定评估系统不透明，就变成赌博了。找一部好的作品，装上一堆烂作品，以拔尖的作品定价，只能是忽悠投资者。泰山文交所目前审批过的单件艺术品份额，均是价值2000万以上的作品。

　　记者调查发现，除了鉴定和估价虚高外，各文交所的交易规则不一，十分混乱。

　　今年初，天津文交所大规模推行艺术品份额交易模式，引来市场爆炒。随后一段时间，该所暂停开户，暂停发售新的艺术品份额产品，并在6月发布了修订后的交易规则。

　　但屠春岸对修订后的诸多规则“不敢苟同”。比如，艺术品份额上市期限，天津文交所从“无期限”改成“有期限”。

　　记者查询多家文交所的交易规则文件发现，或为防范“击鼓传花”风险，大多数文交所都对上市艺术品份额设定了3-7年不等的期限。但屠春岸反驳，资本市场中，股票就没有期限，只要有对付恶炒的办法就不用担心。

　　方法何来？艺术品份额市场与股票市场不同，流动性较差，交易量不活跃，缺乏退出通道是一个巨大难题。

　　《天津文化艺术品交易所暂行规则》第167条显示，当持有同一份额标

　　的物全部份额的全体投资人就该份额标的物达成一致要求份额退市时，应共同向本所提出申请，审核通过后，该份额正常退市。

　　“让100%的投资人同意退市，几乎不可能，这种要求明显不合理。”一文交所内部人士直言。

　　由于艺术品自身并不产生现金流，份额化交易的投资回报更多只能寄希望于交易价格的不断升高，低买高卖，短期获利，投资者的非理性行为可能会将份额价格推高数倍，价格失真，狂热之后出现暴跌。

　　各文交所为防止暴炒，在价格涨跌幅上进行了限制，但限制规则分化不一。天津文交所规定日涨跌幅是15%，泰山文交所10%，深圳文交所10%，郑州文交所(3-6个月试运行阶段)为负1%-3%，成都文交所规定首次开盘第一周涨跌幅度不得超过20%，第二周起算，当权益份额转让的平均价格连续两周内涨跌幅度达到20%或累计三周内涨跌幅度达到20%时，该所公告权益份额暂停交易。

　　“这是一个未成熟的市场，各交易所角度不同，探索的模式或规则可以不一样。”前述成都文交所内部人士称。

　　郑州文交所负责人说，该所每天相关产品上涨不能超过3%，下跌不超过1%，如果成交量超过10份，第二天自动上涨2%。这可避免天津文交所产品一个月暴涨17倍的现象。

　　据记者调查，在发行机制上，各文交所也有差别。天津文交所有竞价发行安排，这被屠春岸所诟病。“竞价发行是不分持有人的，特别不公平，可以说是劫贫济富。”屠说，份额发行初始估价本就偏高，还实行竞价发行，再产生溢价，开价过高。一开始，山东省政府也同意泰山文交所竞价发行，但该所最终采取直接进行份额交易的方式。

　　监管盲区

　　五花八门和朝令夕改的份额交易规则，将文交所的监管盲区充分暴露。

　　“各城市都争先抢占山头，想赚钱，多数又不负责任。”一艺术品交易商负责人说。

　　记者翻查多家文交所交易规则发现，这些规则并没有对文交所的责任作出约定。这意味着，不透明的市场环境下，一旦投资者遭遇亏损，只能自认倒霉。

　　股权关系对文交所的公正性也产生显著影响。业内人士介绍，目前全国数十家文交所的审批机构复杂，有宣传部、统战部、金融办等。股权关系上，有国营的，但民营控股的也有很多。民营机构如果过分追求盈利，掺杂股东方利益，就会产生各种问题。

　　“我们是抱着三年亏损的态度来做的。”成都文交所内部管理人士表示，该所是半官方机构，能尽量公正。

　　屠春岸说，天津文交所到现在还没有挣钱，还在痛苦摸索中。“份额交易这种模式不能说走通了，泰山文交所希望走出一套自己的模式来。”

　　陕西证监局局长王宏斌公开撰文表示，艺术品份额化交易导致市场投机升温，艺术品份额本质只是艺术品交易的符号工具。艺术品份额发售完成后，买卖双方关系即告结束，发售人不再享有对艺术品的权利，也无须履行任何义务，与艺术品财产权相关的收益和安全养护、损毁灭失风险随交易转移给投资者，投资者与发售人之间不存在收益共享、风险共担的关系。

　　王宏斌还把矛头直指权力过大的文交所。他认为，交易所不但决定艺术品份额能否发行和上市，还能决定份额发行上市工作由哪家发行商完成，这种做法不仅有悖于公平、公开、公正原则，也难以抑制道德风险和逆向选择问题，更有可能将艺术品发售演变为利益输送的渠道，沦为滋生腐败、洗钱犯罪的温床。

　　“先实践，再进行制度规范安排，任何市场历来如此。”深圳文交所前任总经理建东如此表示。但他担忧，这么多城市一哄而上搞文交所，推出份额化交易，可能会使得这项金融创新中途夭折。

　　在建东看来，平台的专业性，市场风险的隔离能力，是考验文交所的重要标准。在对文交所的管理上，监管处于缺失状态，这就需要三方面作出努力：文交所自律、地方政府支持、风险制度审慎设计。

　　“政府怎么来管？不能一棍子打倒，否则会让文化产业失去对接金融资本的机会。还是应该让市场来调整市场。”建东说。

　　比如，如果不能解决市场炒作问题，就先解决从业者素质问题，政府可建立一个针对文交所经营者的述职考评机制，规范和提高从业者专业素质。在文交所股东结构安排上，可尝试有限合伙制，放大经营者责任。

　　成都文交所希望，国内能尽快成立行业协会，加强自律，让协会来引导市场健康发展。

　　市场如此之乱，部分行业人士将根源归结为份额交易模式的缺失。

　　“文交所的本意是欲在拍卖市场和份额市场间构建一个价格发现体系，提高文化产权交易效率，但路子走偏了。”叶强认为，文交所的发展必须融入艺术品市场产业链条中，不能脱离传统艺术品市场及其运行规则。

　　叶强所在公司去年接受委托，专门进行调研，尝试在艺术品行业的运作机制与文交所创立的金融体制之间做一个对接，使得份额市场价格与实物市场价格形成关联。

　　据分析，对接的模式在于，在文交所构建份额交易市场的同时，再建设一个对应的实物交易市场，让同一个艺术家的作品、同一类艺术收藏品同时在两个市场上市，投资者用一个交易账号可以同时买卖两个市场的产品，如此，两个市场互为驱动，可避免单边运行。

　　“要让两个市场并行运作，关键是解决实物市场的流通性问题。”叶强说，文交所可尝试发行“产权证”，上市艺术品需获得一份独一无二的产权证号码，产权证可以流通。为增加流动性，交易所可以引进做市商制度，其可以对艺术品进行双方报价，会员自由选择买卖份额产品或对应的实物产权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