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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川之花

2011年07月28日 18:59 来源:新浪尚品

  妈妈死后一个月,我终于梦见了她。似乎是在她自己的办公室里,好像和她是面对面坐着,隔着一层玻璃,但是我不能摸到她,说话她也听不见,只能打电话,我问她为什么不回家,我和爸爸都快饿死了。她说,找不到出门的钥匙了。我俩又像往常那样吵了起来,就在争吵声中,我醒了过来,发现颈上的佛像掉到地上。那是她到海南给我求来的,保佑平安。那晚我再没睡觉,忽然想起,今年是我们母女俩的本命年。

周李静(24岁) 北川县政府文化局科员周李静(24岁) 北川县政府文化局科员

  在地震那一刻我正在绵阳主干道上,我感觉好像车爆胎了,根本没经历在楼房里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下意识,我拒绝相信一切,可一切就像洋葱皮一样,一层层打开,让我不得一步步倒退着接受。那时,我想到的是在绵阳的新房。与父母电话不通,以为只是通讯故障,姐夫发来短信说北川死了7000人,还很愤怒地骂他乱传谣言——汶川离这里很远,我觉得不会有事!直到广播宣告北川羌族自治县受灾严重,那一瞬,我手脚冰凉,仿佛一头冷水灌顶……

  即使如此,我命令自己要理智,我想天亮再去,男友倒非常激动,非去不可。拗不过,我只好跟他过去。在擂鼓镇指挥部开始就有尸体成排堆在路边,当时都没感觉,见到熟人就问我爸妈他们可否看见,对方居然很安慰地拍拍我肩膀,那一刻好像我的魂儿都被拍散了。以前只要20分钟的山路,走了一个半小时,路完全被翻转过来,像肠子一样扭成一团。天亮时,地狱画面出现在眼帘的那一刻,我永生难忘。我家楼房,全成碎石头了,废墟就有5米高,到哪找?听说我爸所在的县委大楼,5楼变1楼,其他4层都在地底下。所有标识物都没有了,有的地方被半个山头埋住了,有地方被泥石流整体平推了100多米,我在已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北川县城里迷了路。

  当时我就想如果没了父母,我会第一时间离开,永远不回来。当时我就对男友说:爸妈要是不再了,要么你跟我走,要么我们分手,从现在开始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他骂我疯了。

  5月13日下午看到父亲时,他已是泥人了,我几乎没有认出他,我们在街上相遇,擦肩而过,直到他叫住我。他眼睛是纯红的,血丝密得像蜘蛛网。震后10分钟,他从废墟里爬出来后,腰被夹伤了,腿也被砸瘸了。听到很多人都在废墟里此起彼伏地叫他。因为他是县财政局局长,必须要在现场指挥救人。忙了一天一夜,等救援队来了,他才脱身找我妈。父女俩就坐在死人堆旁像福尔摩斯分析起妈妈行踪。跑了3天医院,没有任何消息,我知道,恐怕是没了。

  那天下午我妈妈是去办社保,据最后一个看到她的人说,地震发生那一刻,她在粮站。我想,地震那一刻,她可能还庆幸自己所在的地方很空旷,房子倒了还砸不到她,不会有事,但她万万没想到,会有半座山倒下来,把那里完全覆盖成几十米厚的小高原。

  2004年我考上了中戏,是为完成妈妈的心愿,其实我想学法律。妈妈在少女时代很想考川剧团,临考前一天发烧了,就没考上,成了终生遗憾。我在县城里漂亮是出了名的,她就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当然我也很喜欢表演,从小就特自恋。

  中戏毕业后,我演过《大槐树下》女主角,还在昆仑饭店谋到了一份月5000元的工作,不能说已有成绩,但起码走上正轨了。但就在这时,母亲工作时不小心摔断腿,接下来手术不成功引发严重后遗症,爸爸打电话,说家里急需我支援,虽然那时我还在拍戏,但我二话不说,立刻辞职回家。从此再没出去。

  我从小到大就是惟父命是天,惟母命是地,有了天地才有我自己。其实我还是比较讲原则的。唯独在父母这一块,没的选择。当然回来了,我自然很失落。在北京,我一年下来起码能拿到8万左右。到旅游局实习,月工资只有600元。后来考上公务员,月工资从600元涨到792元。就为这点儿钱,要朝九晚五。可不知为什么,涨了100多块钱,比以前一下拿到3万块钱还要开心。

  我这人没有野心,随遇而安。如果周围人都是年薪百万,那我一定要拼命,但如果周围人大部分只挣5块钱,我有4块9毛5也会很开心。你想,我一个北京文艺女青年,现在要适应北川的官场,实在太吃力了,刚上班时,我连“三个代表”都搞不清,官样八股文还要写出花样来,这对整天朗诵莎士比亚的我来说太难了。3个月后我非常有成就感地告诉爸爸:我知道什么是四大班子了。

  现在我性格上有很多“文艺腔”都改不过。有时领导交代工作,我估摸着半个小时完工,其它两小时会用来玩。领导希望看到一个伏案疾书的员工,我做不到。

  幸好我有个无所不能的老爸,他是北川县财政局局长,他手把手教会我怎么在官场做人,很难想象,我俩回到家就会聊政府的事,没完没了,我妈说没想到我是个官迷。很难想象吧,我现在已是机关“一支笔”了。

  去北京是满足妈妈的愿望,回北川是为了进入爸爸的世界。我二十多年的人生似乎就可以用这一句话概括了。

  2007年4月,我职位晋升一级。5月我请假,买了飞机票,到家往桌子上一甩说:我要回北京看看。爸爸说要多少钱,我就算了一下,那时对北京的物价和整个氛围没概念了,发狠,4天怎么着也要800块!我拿了“巨款”,结果当天到北京泡吧就花了200块钱。我对北京忽然有一种陌生感。尽管见到了很多熟人朋友,但我仿佛又回到当年刚到北京的状态中。在北川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土崩瓦解。连插话的机会和勇气都没有,她们谈的东西,对我来说仿佛是天书。

  我忽然想起了几年在北京混的日子,因为远离了它,记忆中只剩下美好,但回到这里,痛苦记忆又回到心头。以前工作虽自由,但却是无根的漂泊,有这顿没下顿的恐慌,漫长的等待和绝望……这些痛苦,用多少钱多少上镜机会都无法弥补。生活条件再好,心是苦的。

  在北川时,工作死板,但很规律,朝九晚五,你总能找到大把休闲时光。这时领导给我打电话:什么时候回来,现在又有考核机会,通过了,工资又可涨一百块钱。电话被朋友听到了,一阵哄笑,大家把这当成玩笑。她们哪知道,一百块钱在当地已是很奢侈的数字了。碰巧昆仑饭店朋友也打电话告诉我,现在正好有机会,只要考核通过了,就可以做个中层干部,薪酬每月1万元。

  我身在北京,窗外是灯红酒绿的美景,电视里是同学参演的电视剧,过去那种梦想让我很迷茫,一方面是安逸的生活,一方面是完成我表演和赚钱的梦想,两者吸引力势均力敌,我干脆就让朋友靠抓阄决定,

  抓的时候见一个纸条上隐隐露出个“北”,赶紧抓住。我当时很想留京的,没想到打开却是“北川”。以为朋友写的纸条上一个是“北京”一个是“四川”,没想到朋友在一个纸条上写着“北川”,一个纸条上写着“北京”。

  也许这就是命运安排。我又回来了。如果当时是北京,人生就是另一个样子了。当初四川电视台有个寻找金花的节目,主持人找到我,听了我的故事,都不相信: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怎么可能不想回北京?

  但我现在想,如果要回去(北京)绝不会以演员的身份,而是要以全国人大代表的身份回去,我要在北川政界干出名堂。这两年我的目标是成为一个优秀的办公室主任,再过两年我转正科,再过三五年我转正处……这样按部就班的人生很有奔头,就像打升级游戏。

  在北京,所有人都充满梦想,圈里人都如是,区别是一个虚幻,一个现实。如果我想成为处长,不出什么大问题,必然会有实现理想的一天。但在北京,我想跟顾长卫演戏,我要跟张艺谋的剧组……你是谁啊?从故宫排到西直门外都轮不到你。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在北京,每天一睁开眼睛漫山遍野全是帅哥美女,真让人受不了。从小到大,我当惯了校花了,到了北京,别人叫美女的时候,十有八九不是夸你而是嘲笑你。

  我是宁为鸡头不为凤尾。

  如果你去过地震前的北川县城,就会发现到处都是我的巨幅海报:身着羌族服饰,代表北川人民欢迎你。

  自从地震以后,爸一提起妈就开始哭,我特受不了,他就像个祥林嫂一样问:“怎么办啊,怎么办,你说你妈到底在哪里啊?”你问我,我问谁?照片、我妈的衣服,他们一起睡过的床单、还有我说话某些方式和动作和我妈像的地方,都要勾起他的眼泪。我见他这样就说,你这老头怎么着啊,能不能不哭啊,你是个男人!

  他很生气,你妈走了,怎么一点儿感觉都没有?我说家里,总得有一个人要坚强,不可能两人一起哭吧。

  以前我觉得爸爸跟天神一样,世界上没有他做不了的事儿。从相貌到性格再到能力和个人魅力,是北川县城男人里最拔尖的。我跟爸开玩笑说,如果我不是你女儿,一定要嫁给你。可现在他简直哭得像个小狗,我只有撑下去。过惯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妈妈一去,他只有依赖我。他常常哀叹,没了她,日子该怎么过啊。我说,不是还有我吗?他很明白,你也不能跟我过一辈子啊!我没见过父亲这样子:磨磨叽叽,优柔寡断,六神无主。

  以前我们关系很单纯,但现在复杂了,我又是孩子又是老婆又是老妈。做孩子时就问他什么时候回家,很想他;当老婆时就每天给他准备出门穿的衣服;当妈时就是每天很早就起床,给他准备早饭。我现在才感觉到妈妈当时的辛苦。

  震前,我给爸爸起名叫“常有理”。现在他似乎变了。一次他公文包找不到,以为是我弄丢的,大发雷霆,最后发现是司机送到办公室了。我要他道歉。他可怜兮兮:“不说了,咱俩关系多好。”我第一次看到爸爸跟我撒娇,那一瞬间我有点儿想哭。他真有些离不开我了。以前他可是多么骄傲的一个男人啊。

  其实,当年能让我放弃梦想回来还有一个重要原因,第一次被父亲这么重视,在生活上的重视。他不关心我在外面的闯劲,因为我已经证明,唯一不能认可的就是我操持家务。现在我获得了认可,在妈妈死以后。

  忽然发现,我的心情就像熬中药一样,要过两个月,药味才能透出来。地震以来,我像女超人一样活着,每天晚上3点睡觉6点起来。累是亢奋的体力透支的累,现在心里的累上来了,不是没力气做事,而是不想做事。前几天我像吃了火药一样,跟谁都要吵架,到处挑衅。一种灰色的情绪都上来了。我越来越难受,现在甚至很排斥曾和妈妈共同用的东西,一起去过的地方,甚至见人瘸腿走路,我都想起妈妈,很难受。我和妈妈都很倔,没少吵架,我妈常说有一天我没了,你就彻底高兴了。她骗我了。

  妈妈什么都没教给我,她以前总“踩”我:要当别人老婆了,却连做饭都不会。为此,我专门参加厨艺班,学会做饭了。但一个女人如何操持家庭?爸和我像两个傻瓜一样互相问:咱家的保险是怎么回事?水电费怎交?房子产权怎么回事⋯⋯还有以后,有了孩子怎么办?和男友闹矛盾了,怎么办?都没人商量了!

  我半夜常无端醒来,在月光下放声大哭,我想对妈妈说,生活中的东西,你什么都没教我,我什么都不会!好像是200米赛跑,开始遥遥领先,已跑了150米的时候,太累了,跑不动了,后面的人已慢慢赶上我,我还动不了身,他们现在甚至已经走到我前面去了,而我却像被钉在地上一样,困在那里,无能为力。

  爸说一家人的命运是怎么样,上天都是安排好的,这次地震我家是有名额的。可能我们家就分到一个。有时我想,也许妈把生的名额分给爸爸了。我爸讲,一个男人最大的悲哀就是中年丧妻,老年丧子,我就觉得非常沉重,如果自己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爸怎么办?

  有件事我特后悔:母亲节那天,我给她发了个短信:“祝妈永远年轻,永远漂亮。”她没给我回消息。那时我还跟男友说,真不给面子!当时我男友说你给妈妈打个电话,我说她脾气倔得狠,我才不触霉头。那时正好我俩耍性子。耍性子是我俩生活的常态,每天起码要有两个小时耍性子。那时我考试,她想来给我做饭,我说别过来了。她就生气了。现在想想如果她过来了,估计也她就没事了。

  5月12日早上,爸还跟妈说,女儿学习去了,你也不过去给她做做饭?她还一撇嘴说:“她不要我过去,再说了,我走了,你吃啥啊。”爸后来常念叨的就是这段对话。那话咀嚼起来格外凄凉。可老天让我重新有机会选择,我还是会选择爸爸活着。爸爸死了,妈妈一定会崩溃,家也就毁了。爸爸在,家就不会散,爸爸的社会地位和教给我的人生智慧,能托着我走出来,我的人生就还有依靠。如果爸爸死了,妈妈也许一辈子沉浸在里面出不来了,也许我也会被拖进去!

  爸说我们母女俩是全北川最漂亮的女人,她1米68的个儿,身材很匀称,能穿我的衣服。我俩走在大街上那回头率是百分之二百。本来说,妈妈6月时取腿里的钢板。我妈妈爱美,腿瘸了以后,不愿上街。她不喜欢我叫她老妈,叫桂芳叫美女她才愿意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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